家猫。
——
郑怡禾是有福之人,爷爷奶奶特别重男轻女,可老天疼人,国家强制性规定一家只能有一个小孩。
父母是H城老城区双职工,工资不高,但极其幸运地捱过了下岗潮。一家三口住在郑父单位分的房子里,两室一厅,六十五平,郑妈妈还把客厅的一个角隔出来给郑怡禾作书房。
郑父是个普通父亲,郑妈妈却不同,她看怡禾看得太重了。
或许是怀着怡禾让她受法律保护躲过了单位第一次裁员,或许是郑奶奶大闹单位逼她辞工生二胎让她阴差阳错躲过了第二次大清理,又或许是郑怡禾懂事聪明,漂亮听话,成绩又好,是她的骄傲。
沉默的丈夫,刻薄的公婆,疏远的娘家人,岌岌可危的工作,是郑怡禾让这个背负着时代标准配置的妇女一步步躲过厄运,郑怡禾先是郑妈妈的掌中珠,后来是郑妈妈的肉中刺,爱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郑怡禾是个有灵气的小孩,二年级学看图写话,郑妈妈教她作文的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尾,郑怡禾就根据图画编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年家长会,老师把郑怡禾的试卷给所有人传阅,老师说这是一个孩子写的,有天真气的故事,远超同龄人水平。
老师说郑怡禾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那天,郑妈妈摩挲着女儿铅笔写的几行字,老师说:“郑妈妈,您可以分享一下培养心得,比如平时让怡禾看什么书之类的……”
后边的话郑妈妈记不得了,她站起来,那时教室里还不流行戴小蜜蜂,但每个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大家好,我是郑怡禾的妈妈……”
孩子照亮了母亲。
——
郑怡禾是个漂亮的孩子,不过这个时代的小孩养得精,没有丑的,因此郑怡禾只能说是个一般漂亮的孩子。
她是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会让人夸一句的乖学生。
马尾辫,整齐的发际线,点漆似的眉眼,娇润的嘴唇,尖下巴,单薄身材还没抽高,校服裙整洁,透一股清高劲儿。
到郑怡禾初中分学校的时候,市里实行阳光招生,按片划校区,她分去了九中,这是个不算好的签。
九中实行混班制,说是这么说,但一入校就分班考,要排出两个实验班。
郑怡禾不用考,她有小学老师的保举,还有几篇在晨报发表的文章,够她进实验班了。
别人在考试,她老实,没到放学时间她不敢走,就坐在停车棚旁边的梧桐树下,那里有一排石凳,还有两三个也不用考的学生坐着聊天。
郑怡禾内向,就只坐着。
她希望班上能有几个小学同学,她不是很擅长融入新环境。同坐的几个人开始搭话了,她怕有人来找她攀谈,起身假装去看布告栏。
布告栏贴着学校的宣传报和本期招生名单,她一个个看过去。
她其实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小学同学关系好的叫她小禾,关系一般的喊她郑大姨,烦人。
若是有寓意就算了,偏偏没有,好像只是从字典上翻了两个看起来不错的字,组合也不顺,要么叫郑怡,要么叫郑禾,要么叫郑合宜也行啊。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小孩名字大多如此,要么很文艺,可以推测是家长受了琼瑶老师的熏陶,要么很洒脱,这是金庸老师的指教,要么有时代遗风,比较爱国,要么就是港风,夺目绚丽。
所以梁雨两个字没有让郑怡禾惊讶,甚至没留下什么映像。
她口袋里放了一部手机,是第一次在报纸上发文时郑妈妈奖励的,步步高,按键款,配了一个魔卡少女樱里小可的挂坠。
她左右看看,无人,悄悄摸了摸,凉凉的。
随着铃声,考试结束,五光十色的学生们一涌而出。等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郑芷柔在三楼走廊找到班主任,班主任说:“小禾啊,你可以回去啦,下午来领校服书本,下周一来报道,我们班在117,二楼最里边那间,别搞错哦。”
郑怡禾转过身,才发现走廊尽头有个人,是个女孩。
她比同龄人高瘦,齐刘海,短头发,五官锐利,穿着深色褶裙,手里握着扫把,盯着郑怡禾。
虽然她没说话,但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控诉,她肯定在猜郑怡禾走了后门分班。
郑怡禾不敢看这个女孩,但这个女孩没说什么,继续扫地去了。
——
两个实验班,117和118,分班名单上郑怡禾没看到熟人,唯一让她高兴的事是九中的校服是裙子,虽然是过膝裙,版型也松垮垮的,但比起四中那一锅炒大肠还是好多了。
初中生活就这样平静地铺开。
郑怡禾依然是老师的宠儿,她不偏科,又好学,作文写得好,英语有语感,数学题也能顺着解字写下去,班主任让她当语文课代表。
郑怡禾是有点怕的,她怕要找别人收作业,同妈妈讲了,郑妈妈又去和老师讲。
于是郑怡禾恢复了平民身份,只有学校举办活动时老师才会命令她多听多看。
班主任喜欢她,经常这边她的作文才写完,下节课就由她朗读。
老师说她的作文很有古韵。
其实郑怡禾不知道什么是古韵,她倒是能很快背古诗。
家长和老师都不知道她是个很会且很爱偷懒的人,什么文章语义,她只读一遍,什么古诗词,她基本上两三遍就能背下来。
背古诗有什么难的,文言文是有节拍的,像唱歌一样唱出来就行了。
但她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表达,她觉得每一段话是有节奏的,按节奏写下来,就顺当。
所以她第一次作文被打26分时很郁卒。
满分40分,她从没低于35过,何况25分及格,她就比及格多一分。
老师叫她去了办公室。
那时候九中教学楼还没重建,办公室是教室改的,四张课桌一拼,就是两个老师的办公桌,整个年级的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一位姓方的男士,年过四十,乱飞着眼,郑怡禾知道这是斜视。
方老师说:“小禾啊,你这分不仅低,而且是是三个阅卷老师都觉得给不了高分,你知道为什么吗?”
郑怡禾老实地摇头。
方老师推推眼镜:“你偏题了啊,主旨是什么,你看你写的什么?”
郑怡禾老大不服气了:“我就是写的自然啊,我写得可用心了。”
“你写得我都看不懂,你倒是说说看你在想什么?”
课桌上摊着试卷,办公室里七八个老师,还有几个挨训的学生,郑怡禾觉得难堪。
越难堪越讲不出话。
方老师有心打压一下她,作为一个师长,他知道才华对一个小孩而言并不是什么补药。
两厢沉默时,旁边一个女孩说:“方老师,郑怡禾写的是老虎啊。”
郑怡禾看向她,认出来是开学分班考试后扫地的女生。
其实一进办公室就认出来了,这女生正因为没写地理作业被地理老师训斥。
她知道这是118班的学生,但118班在三楼,她们没怎么遇到过。
117和118共用主课老师,地理老师就坐在方老师旁边,因此这女孩脖子一伸,就看了郑怡禾的笑话。
“是老虎吗?”方老师看出来郑怡禾的尴尬,打算轻轻揭过,装模作样地又看了一遍试卷,“这样啊,其实小禾你写得还行,要不也不会跑题都及格了,就是你要记得,你写得是考场作文,要运用考试技巧,要考虑判卷人的想法,第一段就要明确主旨啊……”
“我想过了,所以第一段才会仔细描写老虎的外表,我不能直接说我是一只老虎吧?”郑怡禾还是尴尬,“老虎会知道自己是老虎吗?”
方老师又开始说老生常谈的话题。
好不容易结束了,郑怡禾拿着试卷出办公室,那女孩喊住她:“郑怡禾,你等一下,老师喊你。”
是地理老师让她顺便把地理练习册发下去。
快八十本书,郑怡禾搬不动,女孩帮她抱一半。
两个人走在走廊上,郑怡禾说:“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有次升旗的时候念作文啊,我们班就站你们班旁边,你从我身边走过,你不知道吗?”
郑怡禾摇摇头,还真不知道,她胆子小又内向,去升旗台念作文前她要反复诵读,生怕读错一个字让人笑话,紧张得不得了,就是从雪兔身边经过都不会注意到的。
“我叫梁雨,房梁的梁,下雨的雨。”梁雨说。
原来是她,郑怡禾想。
“你别难过,你那篇作文写得挺好的,被抓入动物园的老虎,游客惊叹它美丽的皮毛,而它从惊惧到愤怒到认命,还要配合游客拍照歌颂野性之美,挺深刻的。”梁雨显然是把郑怡禾的作文扫完了,“我觉得很适合阅读,适不适合考场还两说呢。”
郑怡禾这天因为这篇文章而受挫,若是随笔也就算了,偏偏是她用心写的。她觉得是因为阅卷时间太短,老师体会不到她的主旨才判了低分,因此语气也不大好:“适合阅读也没用,适合考场才有高分拿,试卷上是容不下向往自由的心的。”
“向往自由的心?”梁雨故意打趣,“有吗?”
郑怡禾点点头,她极少向周围人表达,她总是有两份傲气,讨家长喜欢的,因此她也暗暗自得于这点光环,用十多年后的网络流行语来说,这叫舒适区。
发完了作业,梁雨问:“我能拍下你那篇作文吗?我想找找自由的心。”
郑怡禾觉得梁雨在嘲笑她,但在语文,尤其是作文,她还没有怕过谁,因此点了点头。
梁雨便拍了下来。
郑怡禾注意到梁雨的手机是H城刚兴起的款式,有点酸。
梁雨说:“可能你笔下的老虎向往自由,但你可没有。”
郑怡禾不服气。
女孩说:“你如果真洒脱,怎么写个笼子里的老虎,还要用黄金八段法?”
“你一边写老虎向往自由,写老虎对镁光灯的不屑和恐惧,一边又期待着靠这些得高分,这是真想回丛林里去,还是想让记者歌颂你的不凡呢?”
梁雨看向郑怡禾,郑怡禾看向梁雨,愤怒,不服,然后有一点释怀。
梁雨说:“郑怡禾,我们存个电话吧?”
郑怡禾摇摇头:“我不记得号码。”
梁雨要写下来,她不让:“又不是一个班的,存你电话干嘛,我平时又不打电话。”
“你生气了?”梁雨问。
“没有。”
为被人戳破真相而生气太掉价。
梁雨把电话写在了郑怡禾的作业本上,还有一串,是她的□□号。
放学后,郑怡禾纠结很久,还是给梁雨发了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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