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晨光，总来得格外清冽。
苏云晚沿着萨拉曼卡区宁静的街道慢跑，呼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薄薄的白雾。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用晨跑来清空思绪，迎接一天的学习和工作。
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脚步规律地落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条路线她跑了无数次，从公寓出发，绕过两个街心公园，穿过一片栽满梧桐树的林荫道，最后会经过伯纳乌球场的外围——通常这个时间点，这里还沉浸在赛后的沉睡或是赛前的蓄势待发中，只有零星的工作人员和早早来朝圣的游客。
她喜欢这份清晨的寂静，与几小时后的喧嚣判若两地。
然而今天，球场外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同。远处入口附近停着几辆熟悉的俱乐部车辆，几个穿着运动服的身影正在门口做着简单的拉伸。
是提前来加练的球员？苏云晚下意识地想避开可能的目光，将耳机音量调低了些，准备像往常一样快速跑过。
可就在她即将掠过那片区域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
他独自一人。
Cristiano Ronaldo。
没有队友，没有助理，没有蜂拥的媒体。
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同色短裤，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正沿着球场外围一条僻静的辅助道路进行折返跑。
他的速度不快，更像是一种调整状态的匀速跑，但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稳，充满惊人的爆发力和某种近乎苛刻的律动感。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着贲张的肌肉线条，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他的呼吸声沉重而规律，白色的雾气随着他的步伐一次次喷涌而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全然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他的身体以及脚下这条必须征服的道路。
苏云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她见过他在绿茵场上奔跑，那是电光石火间决定比赛走向的极致速度；见过他在庆祝时奔跑，那是激情与狂喜的宣泄；也见过他在广告和集锦里奔跑，被剪辑得完美无缺。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奔跑——沉默的、重复的、近乎苦行僧式的，只有汗水、呼吸和孤独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子狠厉的坚毅，以及对自身极限日复一日的无情拷问。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自律，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冲击力，撞得她心头微震。
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后，仿佛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
他一遍遍地从她前方跑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眼神锐利得像要刺破空气。
苏云晚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微微喘息着，看着那个身影不知疲倦地来回。
钢琴曲还在耳机里轻柔地响着，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像擂鼓一样敲在她的耳膜上，引起一阵莫名的、细微的战栗。
这就是站在顶峰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光鲜背后的枯燥、痛苦和极致的自我约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
就在她出神之际，C罗完成了一组折返，在终点处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息着，汗珠如同雨点般砸落在柏油路上。他抓起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然后直起身，拧开脚边的一瓶水，仰头灌了几口。
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随意地扫过了苏云晚藏身的方向。
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清晨稀薄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点。
苏云晚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自己，心脏猛地提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喉咙。
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没有挥手，没有点头，甚至脸上都没有出现任何类似于惊讶或者认出她的表情。
他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一秒，仿佛只是视线扫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随即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拧好瓶盖，将毛巾甩回肩上，转身朝着球员入口的方向走去。
仿佛她只是一棵树，一个路牌，一个无需在意的背景板。
苏云晚靠在树后，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心头那阵莫名的震动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连自己都难以辨析的失落。
果然。那次慈善活动的相遇，上次在基金会短暂的对话和那无意间的触碰，于他而言，大概真的只是繁忙日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他甚至可能都不记得她是谁。
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压下心底那点可笑的多余情绪，重新戴好耳机，调大音量，准备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晨跑。
然而，当她再次起步，跑过他刚才反复折返的那段路面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柏油路上，清晰地印着一连串深色的、潮湿的脚印。
是他刚刚留下的汗水，尚未被晨风吹干。
那些湿痕密集地分布在一小段区域内，形成一个近乎执拗的、重复践踏的轨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沉默的、近乎自虐般的坚持。
苏云晚看着那些汗水的印记，看了很久。
然后，她绕开了那片区域，仿佛那是什么不容玷污的圣地。
接下来的几天，苏云晚鬼使神差地调整了晨跑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
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当她再次路过伯纳乌那条僻静的辅助道路时，那个沉默奔跑的身影，总会在那里。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专注，呼吸沉重，汗水挥洒。她依旧会远远停下，躲在不同的树后或建筑阴影里，安静地看着。
他依旧从未与她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没有眼神，没有手势。
直到第三天。
那天他结束得似乎比平时早一些。在他停下补水，再次习惯性地朝她这个方向瞥来一眼，并再次面无表情地准备离开时，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随意扫过，而是明确地、笔直地看向了躲在报刊亭阴影下的苏云晚。
隔着一段距离，苏云晚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她的呼吸骤然屏住，手脚有些发僵，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他看了她大约两三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两根手指随意地碰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朝着她的方向，极其随意地挥了一下。
像一个模糊的、漫不经心的致意。
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擦汗的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他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再次走进了球员通道，留下苏云晚一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是什么意思？
认出她了？打招呼？还是……警告她不要再窥探？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那个模糊的额角礼都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在图书馆对着文献发呆，在基金会整理颜料时打翻了一罐赭石，吃晚餐时甚至拿错了酱油和醋。
她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是自己过度解读。可那种被目光精准捕捉、被短暂锁定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
又到了周三的基金会活动日。
这次的主题是“情绪的颜色”。孩子们正用大片的色块来表达自己今天的感受。
活动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C罗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便服，由基金会负责人陪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临时的探访，脸上的笑容比上次自然了些，与孩子们互动也更加熟练。
苏云晚正在指导一个孩子调和表现“平静”的蓝绿色，听到动静，背部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
她没有立刻抬头，直到他参观的路线不可避免地再次靠近她所在的区域。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准备迎接可能的、如同陌生人般的对视。
然而，他的目光掠过她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值得额外关注的志愿者。
他蹲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温和地询问她画里红色的太阳代表什么。
苏云晚心底那点莫名的期待悄然沉了下去，涌上一丝自嘲。果然，晨跑时的那个动作，大概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参观完毕，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走向门口。
就在他经过苏云晚身后，即将出门的刹那——
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
但他的手臂，却以一个小到极致的幅度，向后轻轻摆了一下。手指微屈，仿佛无意间擦过她垂在身侧、握着画笔的手背。
比上一次手腕的触碰更加轻微，更加短暂，像羽毛拂过，甚至像是不经意的空气流动。
可苏云晚却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猝然击中，整个手臂都酥麻了一瞬，指尖猛地一抖，画笔“啪嗒”一声掉在了铺着画布的地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走在前面的基金会负责人和孩子们似乎都没有察觉。
只有C罗，他的背影没有丝毫停滞，无比自然地继续着离开的步伐，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可苏云晚却死死地盯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一次是意外。
两次呢？
她慢慢地弯腰，捡起那支掉落的画笔，指尖冰凉，而被擦过的手背却滚烫得吓人。
窗外，星光还未显现。
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某些原本遥不可及的轨道，似乎正以一种隐秘而不可抗拒的方式，发生着无人知晓的偏移。而那颗最亮的星，投来的光芒，似乎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灼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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