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不欺 第八
冷月影与沈冲天听见文惜宝转述地话，心中顿时一揪紧。
百里诺当即高声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冷月影回转神思，立时唤道：“不是就不是，瞎嚷什么！都别愣着，赶紧搀扶去，东方天尊身边跟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有不见，快去找。”
房间内的侍从听着，答应着，赶紧出去找人。不多时带回来两个小仙侍，确实是无毒日常身边常见的。他俩匆匆进屋，拜见屋内各方主人。冷月影等人看这两位侍从的模样不比他们的主人更整洁，丝毫不见神采，唯有叹息。两名小侍从搀扶着无毒欲坐上椅子，只是他浑身瘫软，哪里做得上去，仍旧伏在地上。两名侍从只好也陪着就地蹲下，扭头见沈冲天抬手招呼，其中一个匆匆又来到沈冲天身边。
沈冲天关切问道：“天尊府到底出了何事？天尊为何忽然成了这副模样？你们不要害怕，既到北海，外有罡风，内有冷天尊及我等，已是安全之境，且将事故一五一十道来。”
那名小侍从一言一语讲出东海变故，又缓缓说出巨犬害死了小金鸢，无毒怒杀巨犬。众人听说全都惊讶不能自已，再听下去，小金鸢只残存半个身躯，一句话没留下，在无毒怀中咽了气。无毒尚沉浸悲伤之中不能自拔，忽然天兵降临，协助东海将士收拾残局。内中有一位极大的官，说东经略神无怨临阵脱逃，将富饶的东方大地尽付妖邪，大罪不赦，当即把他一家绑去天庭。至于天尊府里，这一战中损失一位主母，二位将军，兵士伤亡不计其数，侄小姐芨儿协助叔父杀敌有功，被留下守着残破府邸，寸步不离看护住堂弟，还不知结果如何。
冷月影追问道：“大官是谁？”
沈冲天质疑道：“毒哥哥不在东海料理后事，急急匆匆跑回北海，意欲何为？”
百里诺忘了身上疼痛，犹难置信，喋喋不休道：“我的‘闯界将军’死了？”
文惜宝比百里诺更加失魂落魄道：“东经略神此罪连坐几族，可会株连我？”
他四个身边忽起一声沧桑，问道：“你们个个只顾嘀咕眼前，竟无一个奇怪妖邪来处，质疑地府残魂，担心三界安危吗？”
堂上只有冷月影、沈冲天、百里诺、文惜宝、无毒，剩下就是各自近身的二三侍从，并无年长之人，何来沧桑之声。除了无毒在稍远处，尚未恢复神思，他四个闻此声音甚是熟识，吓得忙抬头寻找，只见无毒的两个小侍从不知何时只剩下一个，稍远些，本来在无毒身边照顾的那个早在大家走神时显现本来模样，果然是天帝。几人立时就地趴伏，大礼叩拜。
天帝拈须蹙眉看着底下几人，问道：“冷卿，你家尚未到早饭时候吧？”
冷月影赶紧回答：“还有半个多时辰。”
天帝道：“那就好。朕不想看那边那个东西，也不想见你家其他人，只这房中几个，咱们去议事厅说话。太久未至，朕顺路看看你家如今模样。”
一出最北的宅院，天帝又变成小僮仆模样，在冷月影引领下前往议事厅，沈冲天、文惜宝紧随其后，最后是百里诺和无毒，他俩一个悲哀万分，一个疼痛万分，实难走路，由北海仆从搀扶拖拉着，缓缓跟随。
终于到了议事厅，天帝看底下百里诺叩拜浑身不由心、呲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道：“亲近人在眼前瞬时消逝，任谁也受不得，偏偏惹祸的是你那坐骑。当年也是朕疏忽，只想着魔界人受大道教化归顺仙界，却忽视兽类本来凶野，难于开化，到底酿下惨祸。究其根由还是你看守不严，捱几下就捱几下，由朕看着呢，没朕的旨意，他不敢夺你性命。”
百里诺委屈申辩道：“我的闯界将军从不伤仙家，一定是无毒杀妖邪杀急了眼，看错了！对，还是他在军营时告诉我，灵兽食洁物，通人性。”
天帝面上已带怒色：“你的意思，竟是埋怨朕亲选的一方天尊信口雌黄，随意诬蔑栽赃朝臣，还是埋怨朕偏听偏信，给他看看。”
底下跟着无毒的另一小侍从当即从怀中抽出一个包袱，迎风长至磨盘大，手臂抡圆使劲抛向百里诺，差点砸中他。百里诺朝旁一躲，凝视包袱，见它不住朝外洇着水，犹豫难定地缓慢解开扣，向四面一摊，吓得立时朝后跌坐，再说不出话。里面正是被无毒利剑削下来的闯界将军全副颜面五官，眼犹瞪，嘴大开，齿缝间尚残存撕扯的布丝及血肉渣滓，鬣毛尽湿，当是刚从大海里捞出来。底下其他几个见此情景只觉心中惊悸欲出，口不能言。
天帝看似不耐烦道：“朕看你还算个人才，好言劝告，你若一意顽抗，立时绑去提劫司。”
百里诺办案多年，岂能不知提劫司，吓得撒泼耍赖起来：“我不去！怎么就该我去，这里的一个一个，连同香炉里那个，谁是省油的灯。不就是白日我的手被割伤，留些血出来，晚间妖邪就聚集，怎就赖上我了。平日谁没个受伤流血的，更别说战时，大平原至十方城一线到今日掘地三丈都是殷红的，若这样论，该出来多少妖邪。”
天帝双目一睁：“放肆！”方才遏止这场厮闹。
沈冲天却听出话中蹊跷，故意问道：“你的血？”
百里诺赶紧一歪身子，滚到沈冲天身边，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结结巴巴恳求道：“你也在，还有宝儿、无毒，大家都看到了，都是我的人证。午间吃饭时，冷天尊要看我的三棱刺却不小心割伤我的手掌，流出的血浸满三张手帕流淌一地，我的闯界将军定是被这些血吓着了。对，它是担心我，胡乱跑胡乱闯祸，不是有意凶残伤人。你去给陛下求情，陛下信你，求求你了！”
天帝问道：“你的手上有伤？”
百里诺赶紧高举双手，生怕天帝看不到，喊着：“有，有！”谁知两日过去，他掌心的伤口早被北海灵药治愈，一丝痕迹都不留，竟似梦呓一般。
天帝转而向冷月影：“冷卿，这魔界小子言语间直指你，可有要辩的，尽管说。”
冷月影俯首恭敬道：“臣心中无愧，无须辩。”
天帝冷眼看着底下诸臣子，见文惜宝与沈冲天俱低垂着头只管盯住地板，粗气不敢出。
天帝开口道：“白鹿子，朕要你看着香炉里那个，如今怎么样了？”
沈冲天这才低声下气回答：“臣从未敢擅离，里面的残魂日日可见，安然无恙。冷天尊管理下的北海井然有秩，清静有加。”
天帝道：“毒卿说他从北海离开，朕还担心他沾惹上阴晦气息，招来妖邪，训斥他不该乱掺和事，谁知北海之内、香炉里外倒是一对清白的。文卿，你有什么话说？”
文惜宝浑身颤抖不止：“臣，臣也不知该说什么，实在无话可说。”
天帝见他模样，嗤笑道：“你是担心引火烧身，丢了好容易恢复的差事吧。冷卿，白鹿子的话有几分真？”
冷月影道：“五分真，五分假。无毒天尊在朝中听些闲言入耳，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他残魂被羁押北海，趁着这几日无事，赶过来非要瞧瞧。等白鹿子请来圣旨，他才消停些，虽不再闹着要看残魂，却与白鹿子两个叙起从前友情，仗着无人敢打搅，在我这里日日欢闹夜夜醉酒，何来北海清静有加。就在两三日前，无毒天尊忽然被家将喊走，也不说什么事，臣虽庆幸剩下白鹿子一个孤掌难鸣，终于清静些，到底不放心，派出北海戟、戕二位将军一路跟随，这才知晓东海出事。若说这几日最是清静消停的，倒真是那个残魂。”
百里诺见那三个说话间兜兜转转，相互圆谎，竟无一个帮他，索性扯下素日恭敬，强硬回怼道：“好你个冷月影，日常从不见你主动跟我说话，前日忽然要看我的三棱刺，分明就是心中有鬼。拿出当日染血的手帕，自证清白！”
冷月影不屑道：“魔界人也敢在我北海叫嚣。”
百里诺忽悲恸道：“这个魔界人曾替你挡过箭！冷月影，我从不曾坑害过你，你也不要坑害我，我真的，真的，从未起过伤害无毒公子、祸乱东方世界的心思。百里诺恳求你，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前日的事，否则我就是祸乱三界、谋害东方天尊、诬陷北方天尊的万妖之首，跳一万次殁神井都不足以赎罪。”
冷月影只道：“与我无关。”
百里诺失落至极，竟笑起来：“与你无关？与你们都无关。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虏走我的家人去炼丹，屠尽抚养我长大的军士，假充好心让我去看前事父母家乡，却以此为引，害我的妻子，如今又用我的血召唤妖邪，最后却栽赃我一身。是，一切都是我所为，我召唤出四海妖邪，齐聚我的麾下，供我调遣。前日是东海，明日就是西海，后日就是北海，最后四海都归我所有。什么经略神，什么秘神，什么天尊，我不稀罕，做就做最大的！”百里诺因慌致乱，心思混淆，胡言瞎造，不提防却惊动了天帝。
天帝闻言只觉惊悚万分，因百里诺后面所言与当年的冷翼如出一辙！天帝怒起，呵斥道：“谁教的你这些话！”
百里诺闻言才迷迷怔怔道：“我，臣说了什么？”
一旁沈冲天幽幽代答道：“不该说的都说了。”
百里诺吓得赶紧俯首。
天帝稳稳坐好，抬手一指，言道：“纵然真相如你所言，你未必是主谋，至少也是从犯，坐骑发疯噬人，你脱不开干系，必有一死。幸好你功劳仍在，朕此番宽容，许你自行选择是跳外面的北海眼，还是朕把你扔下殁神井。”
百里诺见再无生机，一腔气机全泄，颓丧抬头看看众人，试图轻唤道：“无毒公子？宝儿？”
那两个都不应。
百里诺扭头又唤道：“沈兄弟？”
沈冲天默默闭眼。
百里诺浑身虚软地朝天帝三叩首，垂头垂臂落寞起身欲走，一抬眼，先瞥见天帝身后议事厅的小小后门，顿时憋屈不甘朝着里面高声道：“冷文骅，我知你仍在里面”，接着又转头向身旁，“还有你，冷月影，你们记住‘百里诺’三字，我若能剩得一缕残魂，必日日缠你冷氏索命！”一言既出，反长了气势，转身昂首挺胸大步而出。
待百里诺离开，议事厅重回寂静中。
天帝打量一时底下诸臣子，开口道：“百里诺身世可叹，却不可怜，虽有一颗归顺的心，只是魔界血脉早晚招惹祸端。朕明白，攒聚四海妖邪围攻东方世界绝非小小百里诺所能为，可他必须死。”
底下四人依旧俯首沉默。
天帝睨视底下，忽开言道：“小灾星，朕考考你的功课，似百里诺这等，虽系从犯，依宗律该当如何论处？”
沈冲天恭敬一五一十细数道：“攒聚妖邪，围攻御赐天尊府邸，与围攻天庭无异，乃谋反中最重者，按律当滚过一百零八道刑罚，入殁神井，收敛残魄碎滓入地府最深处，由上古符篆镇压，世界不灭，永不复生。夷九族，平师父弟子并门内所有人等，三代以内的近者等同主犯，入殁神井，三代之外废除全部修为，永堕畜牲道。”
天帝嘲讽道：“你也算在九族之内吧。”
沈冲天一问一答，规矩言道：“陛下圣明。百里诺虽系孤儿，却由我引荐入仙界，吞噬小金鸢的那只巨犬由拙荆炼化，不啻于认下一双再生的父母，他也曾娶我女儿为妻，一旦认真追究，臣夫妇、并牵连的南海一方世界、广灵山一脉、南北两处经略神，谁也逃不脱。续弦冷氏，乃是北海五房的一个孙女，都得姻缘司玉牒印信亲证，因此北海亦不能幸免。四方天尊皆有协管经略神之责，因此，连戎天尊也不能躲过，轻则降职，重则贬斥至三界尽头，戴罪修行，以备待诏。经略神直属陛下，陛下督查不严，降诏自省。因此三界上下，地府繁忙，外面谁也不能幸免。”
天帝闻言心底大惊，面上只做嫌弃道：“要死就死，不必事事拉扯上朕。去了白鹿血脉的妻子，又来一个白凤血脉的续弦，竟是谁的主意？”
沈冲天据实回答：“听闻是冷氏文骅三公子保的媒。”
冷月影亦点头承认。
天帝叹息道：“一个魔界出来的野小子，一个荒唐举动差点断我混沌血脉两条根，清缴四海所有星君，幸亏他自投北海眼，不但自证清白，更加保全天下。小灾星听令，此事务必深究，绝不姑息。还有，”天帝忽俯下身，向沈冲天耳边低语叮嘱，“像冷月影方才那般就很好，凡事先掂量轻重，知道进退取舍，尤其混沌血脉乃天地之根，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断绝。”
沈冲天只是不停答应着。
天帝心思却早转到身后小门里面：冷文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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