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遍寻 第九
百里诺一声接一声不住地高唤道：“冲天兄弟，你倒是等等我，我这马比不得你那有翅膀的。”
沈冲天尽力压着烈焰马的脚步，回头无奈笑道：“这密林中，你是担心别人寻不到咱们吗？”
百里诺吃力打马追上沈冲天，长吁一口气，赶紧吐出心中积郁：“可了不得，原以为能帮咱们的，想要命；原以为想要命的，却帮了忙。果真人心难测！”
沈冲天慨叹道：“我原以为东经略神是个善良的，却忽略了自己害她及家人，足以令她记恨一生。我现在才明白，无念不愿我见她母亲，是她心中还有一丝不忍。”
百里诺疑惑道：“昨晚你怎么那样大胆，直接就把话讲出来。你就敢笃定，夫人一定会帮助咱们，就不怕她告密？”
沈冲天平静回答：“原本不知。你可还记得那日，你我离开大牢，一路被押送到郝隐的住处。我说帅府为何那么像我曾住过的宅子。后来我寻思，无念自幼跟着母亲和师父修行，极少下山，也从未见识过人情冷暖，是个最单纯不过的人。当年她的兄长筹办中秋夜宴，用我家院子招待一批来客，她作为东道主陪伴客人，也跟着在我家中住了几日。我们也曾拥殿夜饮，揽湖赏月，弹唱行令，无乐不欢；也曾畅怀喧哗心事，言语戏谑互攻，谈笑无羁，就是那一回，虽寥寥数日，竟使她百年难忘。时光荏苒，如今她仰仗着缈云真仙徒孙的身份，以及能令郝隐长生的绝世妙法，才得坐上帅府夫人之位，却未必顺心，也使她更为怀念当日岁月，故而才会将帅府布置成心底最喜欢的地方。直到昨晚，我才意识到自己来错地方寻错人，幸好有无念再一次深夜出现。”
百里诺仍有疑惑：“就凭这个？”
沈冲天补充道：“你见哪个有修为傍身的人，能被一个无修为的拿着一只茶碗碎片、一柄小匕首挟持一路。”
百里诺诘问：“既知她有心，假意比划比划也就算了，为何那样吓唬她，还真的下狠手伤她，你看她的伤，再深些脖子都要断了。”
沈冲天淡然回应：“只因我无心。”
百里诺跟在后面继续喋喋不休：“你说你这人也是古怪，难怪夫人捉摸不透你的性子，我日日看着也是糊涂。你言语上轻薄讽刺，句句讨人厌，看似嫌弃夫人，却又事事听她的话，信她的话。若说你心底有情，却对夫人一再利用，利用完毕即刻舍弃，丝毫不留情面。若说你绝情，索性跑出来对她不管不顾也罢了，你为何还故意伪造行踪，一力撇清与夫人的关系，分明是担心咱们身后，无灾道人责怪夫人，或是郝隐知晓内情责难夫人。你到底是善良呢，还是狠绝呢？”
沈冲天不耐烦瞧着百里诺：“好容易一个絮叨的不能说话，原以为能清净一阵，又添一个更加絮叨的。就无念那番话，你有何好建议？”
百里诺反问道：“你进来之前对君仙界究竟了解多少？”
沈冲天坦白：“一无所知。”
百里诺闻言心有余悸：“你一路过来，就是仰仗着自己命硬不成。我始终不明白，夫人为何执意要咱们去五帝城，但明白告诉你，要想出去，只有外屏城一条通路，再无他法。别说有郝隐的兵，就是数十万羽林军，也要闯。”
沈冲天寻思道：“你这话全然不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仰仗着命硬去闯数十万羽林军。不是说君仙界有‘十方城’，其它的呢？”
百里诺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着：“除了入口的天弁城在东北方，咱们相识的那支军队驻扎在天市城，天市城在正东。夫人所指的五帝城，位在东南，也唤作五老城。传闻那里有五位仙人坐镇值守，虽说未必是郝隐势力所及，也未必是咱们的好去处。”
“再顺着方位数下去，正南方是上台城，城外有一座极高的通天之台。传闻是君仙界的地界与天界往来通路，仙人借此出入天地，想来也是戒备森严，凡人难至的。”
“西南方的叫做北河城，顾名思义，有一条极大的河，自北向南穿城而过，是君仙界所有水流汇总之处。”
“正西方是天廪城，那可是粮仓、国库之所在，看守屯兵应该不会少。”
“再下面就是外屏城。外屏城在西北，我们就是从那里的北门穿出去，跨过大柳树到平原上活捉冷月影的，我亲自走过一遭，绝不会错。”
“外屏城的旁边是正北方的羽林城，那里是君仙界屯兵之处，咱们进去，可是羊入狼群了，肯定有去无回，千万绕开走。”
“剩下的两个就是中央二城。陪都中极城，也称武都，你听听这名字，就是郝隐的本家，可不能走回头路。正都紫微城，又称文都，是帝王文相所居，平日兴许能去试试运气，如今就算了。”
沈冲天越听越匪夷所思，若百里诺所言不假，出口在西北，为何昨晚无念信誓旦旦指向东南，他不禁陷入沉思。
百里诺半日得不到回应，略抬高声音问道：“在想什么？对了，说起来，你说想见什么东经略神，就是夫人的母亲，要问什么话来着？”
沈冲天叹口气：“她都要杀我，再问什么说什么也不重要了。”他一指前方，“我们去五帝城。”
百里诺不满道：“你究竟听没听明白我的话。”
沈冲天解释道：“其一，咱们耽搁数日，郝隐的追兵只怕已经到了外屏城，绝不能自投罗网。其二，既然郝隐的人去了外屏城，五帝城那里便不会有郝隐的人。其三，就算不考虑追兵，一路去外屏城，途径北方羽林城，你也说那里是军队驻扎之处，定然是郝隐的势力范围，咱们最好不去触及，小心绕过去就是。”
百里诺反驳道：“一个西北，一个东南，你这可不叫绕路，妥妥的南辕北辙。”
沈冲天坚定道：“我相信无念，至少，咱们后面没有追兵。”
百里诺无话可说，只得跟在后面，嘟囔道：“只有傻子才会往这个方向追，也只有比傻子还傻的人，才会往这个方向走。”
虽说未见追兵，两人还是不敢耽搁，一路上不分晨昏，抓紧时间急赶，很快，五帝城就在眼前。初看时，五帝城与君仙界其他城池一样，未见任何不妥或是不寻常之处，城门内外仍旧没有守备士兵，城中也没有巡防的衙役，处处往来平和，却也秩序井然。百里诺也是第一次来五帝城，两人寻一家中等大小的客店安心住下，先美美大吃一顿，又睡足觉，酒足饭饱之后，两人佯装无事游览，看似随意地向店家打听城中光景。
直到如今，沈冲天和百里诺浑身上下的衣服首饰都还是帅府置办的，于店家看来，倒有几分不俗之气，再加上一概花销慷慨，颇具财力，因此客店上下十分小心应酬，不敢忤逆得罪。听见说打听城中好玩的去处，店家便陪笑道：“二位年轻公子可是一路过来百无聊赖，心中烦闷，顺着第一条大街向东有一座大坊，昼夜不闭门，里面各种欢乐事都有。”
百里诺竟然没听懂，不解地看向沈冲天。
沈冲天板起面孔，不屑道：“你看我们可是那等轻狂的人。这里就没有些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习俗，或是独到的去处。”
店家这才明白二人的意思，赶忙笑着道歉，重新言道：“若说独到之处，二位可是来对时机了。这可是别处再没有的。”
听到此处，沈冲天和百里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听店家继续说道：“再有半月时间，便是我们这城中一年一度祭拜五老的社火大典，就在门外的主街上，彻夜不绝，整整闹上五天，煞是热闹。后面还有绵延一月的大集，十方城各处各色官员、仙长都会来，那才叫一个旷古盛世呢。二位公子问的可是这个？”
百里诺一拍桌子，喜笑颜开：“可不就是！我们来之前就听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这里有个热闹的大典，结果一路行来忘记名字了！这么说，从小就听五帝镇城的故事，原来竟是真事，不是传说。”
沈冲天恭敬道：“店家，我二人从外地来贵宝地游历，不知贵宝地规矩，路上听说此间有热闹瞧，遂一起作伴过来。店家若是不忙，可方便为我兄弟讲述。”
店家不紧不慢道：“不忙，不忙。此时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大家也是闲坐，难得二位公子看得起我。我们这五老城，外地人多唤五帝城，其实是一个意思。听老人们代代相传，说是在上古之时，就在咱们这世界的外面有个魔界，里面无数大小魔王，十分的凶残，君仙界与魔界经历几番大战，伤亡惨重啊。后来有五位老神仙站出来誓死保住君仙一脉，种下一株柳树作为结界起始，划清界限，将魔界连同那些魔王全部隔阻在外，结界之中就成了君仙界，也就是咱们如今这方世界。世界确立之后呢，本来只有荒山、大河，还是五位老神仙以天上的星宿为指应，在地上山水之间选了十处绝佳位置，设立十方城，号召百姓定居。至此，五位老神仙功成隐退，就在城外闭关再不出，暗暗守护一方水土，便是方才这位公子提及的‘五帝镇城’典故。”
“多年过去，城中百姓每每感念五老庇护，年年祭祀五老，也是百姓一丝赤诚心意。最初只在家家户户之中，后来便是乡里，千万年下来演变成全城的大社火，不但是本地，还有如二位公子一般的无数外乡人，纷纷齐聚，因此社火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热闹。直到如今，一旦遇到整年份，老帝驾崩，新帝登基，大的战事农事，别说百姓，就是帝王、官员和神仙都会聚集过来，共同向五老请乩问询。这不，外面战事又起，传回的消息，胜一回败一回的，终不是了局。正赶上今年大社火，帝王占国运，官员问前途，百姓求平安。”
百里诺听得云里雾里的，半晌犹呆呆问道：“这么说来，这五老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的。上古之人，若是活到如今，该有多大岁数，闭关吃什么，谁负责照料。若是死的，又有谁来为大家解答，请出来的乩签、问出来的话是谁说的。”
店家一抚掌：“传说，传说，一代代口口相传，你也说我也说，就这么说下来。我一说，公子一听，一笑便可，何苦较这个真假。不过香火灵验倒是真，二位公子若有什么心事，也可去求一求，有求必应。”
沈冲天随口应道：“但凡有私心，有凡心，必有不可言难出心之事，求一求问个心安也好，只是祭祀在何处？”
店家回答：“在城中央的五老阁，子时一到，燃头香，鸡叫头遍，起社火，之后沿外面这条大街，一路出南门，直到五老闭关的山洞前，官家与仙家都跟去山中，不过那里山高路滑林密，咱普通人家没有车辇轿马，实在难行，因此百姓多在五老阁祭祀。祭祀出来，二位公子还可逛逛五老阁外面的大庙会，茶棚饭馆坐一坐，看看杂耍小戏，买些心仪的物件，遣发时间。”
正说着，就听门口一声吆喝：“这位老爷，你老里面有请！”
店家知道来了生意，匆忙向沈冲天和百里诺致歉几句，赶紧去迎客，照料生意。
百里诺轻声问沈冲天：“冲天兄弟，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夫人让咱们来这里的用意，让咱们向那五个老神仙求助？”
沈冲天轻摇头：“说不好。我心里忽然开始忐忑了，当初真该听你的话，直接去外屏城。你刚才没听到吗，官员、仙家、乃至帝王都要过来。说不定郝隐和东经略神都在其中。到时候，咱们的处境只怕十分窘迫。”
百里诺忽然明白：“这个我知道，这叫‘瓮中捉鳖’。”
沈冲天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是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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