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认识虞霁初以来，这位县主就是少年持重，说话向来表三分里七分，处事很沉稳，难得见到这样一腔少年意气的模样，看来确实很为她不平。
“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来到了这里，以后和她不会再有联系。”她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做不出分手后咒骂和诋毁，感觉纯粹发泄情绪没什么意义。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虞霁初几乎是压着她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神情里有十分把握。这让裴绥昭背后一寒，好一会才艰难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世界，很美好，很，不可思议。若你真是海那边的人，以你们的情况，我不会只知道你一个周朝人，历朝历代书里应该早就记载到处游走的周朝人，大荆也应是到处都有你们的人，你们会声名远播，无人不晓。”
和太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这点，一点点漏洞都会被对方抓住推理出真相。想想她那个世界科技先发展起来的国家，他们国民在那时确实是全球街溜子，到处淘金，找未被发现的区域。这是人类的天性、共性，做不了假。
既然已经被戳破，裴绥昭不打算骗她，如实把怎么来到这的说了一遍：“等我再睁开眼，就看到你们的马车脱缰。所以我并不知道是怎么来这的，我所学所知解释不了这件事。”
虞霁初突然拥她入怀，抱得紧：“难为你了，你一定很辛苦。”
“还好，遇到了你，不是很辛苦。谢谢你，霁初。”裴绥昭也回抱住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松柏香，有些安心。
两人抱了很久，裴绥昭松开后轻声问道：“霁初，你知道了这一切，又看过我所在世界的照片，有没有产生现在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的空虚感？知道有更好的世界，但可能一生都无法触及，心中生出巨大悲怆，有种什么都不想管，想放开一切的念头？”
虞霁初笑了：“你担心我。”
“我当然担心你，人活着最怕失去锚点。你看，我来到这后都在努力生活，我们那个世界其实也没看到的那么好。现在我们一起踏踏实实搞建设，我答应你，只要不发生战乱天灾，有生之年我一定让你看到电灯点亮鹤尾好不好？”
裴绥昭是真有些担心，她代入自己想了想，这确实是件很难受的事。虞霁初嘴角的笑没下去过：“有你在，人生那么多新鲜和未知等着我去相遇，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怎么听着有点暧昧？裴绥昭赶紧把恋爱脑甩开，她不能对着内心本就有好感的少女自我攻略。
“你……”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可是因我和那女子有三分相像？”
问得好直接，裴绥昭赶紧否认：“当然不是，我愿意留在你身边，是因为你是个值得相信值得托付的人。”
托付什么的，是个中性词，但她说的是心里话，虞霁初从一开始就给了她安全感，这才是她愿意留下的原因。要是一开始遇到的人不怀好意，她会舍弃一切拼命逃走。
如今看来老天对她还算可以，虞霁初现今为止做到了免她四下流离，免她孤苦无依，所以她要报恩，她要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报虞霁初。
虞霁初听到她的回答，从看到画像起堵在心间的淤塞慢慢消散，她能听出裴绥昭语气里的真诚，这让她颇为受用。
两人把话全都说开了，裴绥昭再看虞霁初，再无隔阂，仿佛一个老友，又仿佛……是她新遇见的朝阳。
翻越栖风山脉，抵达鹭州第一个县南曲县，改走水道。此处青山重峦叠嶂，飞瀑直下，汇入浩浩曲江。晨间氤氲的雾气里渗入一抹金色，红日从青嶂之巅荡开雾帘，两岸不时传来几声野物吼叫。
待雾气散开，远眺翠山，参天古木中耸立着一座巍峨佛塔，莲花瓦当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出一抹颇有灵性的光。葱郁中露出一角飞檐斗拱，能大概猜出这座寺庙不小。
“那是曲山夙约禅师舍利安放寺，据今有一百一十多年了，没毁于战乱，实属幸事。”虞霁初看出裴绥昭对那寺庙颇有兴趣，想着要不要去游玩一番。
“若是回来时有白雪披盖，又是另一番风景。”两人越来越心意相通，裴绥昭在她开口前已作出选择。
“那就出曲江安营扎寨，用饭休憩后再赶路。”虞霁初从善如流，就这么安排好了。
下船上陆路，找地方生火做饭，裴绥昭把钓鱼竿给栩儿：“知道你馋一路了，挖的蚯蚓也不知死完没有，去钓吧。”
栩儿欣喜接过鱼竿，爱不释手看了又看。裴绥昭领她到河边给她调好浮漂，看她钓第一杆。那蚯蚓被装在一小截竹筒里，竟还没死完。裴绥昭自个钓鱼从没用过蚯蚓，看栩儿毫不在意捉起一条就往钩上挂，她不想再看，免得吃不下饭：“漂动就是有鱼，钓不到就算了，我们可等不了太久。”
岑稷也凑过来看这钓鱼竿，看起来手痒得很。裴绥昭不再管她们，过去捡柴帮阿蛮和蕉娘做饭。
她们一行十二个武娘，加上他们七个，十九个人，物资装了满满几麻袋放在阿蛮她们那辆车后边。出远门本来行驶工具就很难受，不能再在吃上面亏了自个。
栩儿和岑稷挺争气，不一会钓了三条鱼上来，还都不小，一锅给炖了。
这次出来带的铁锅和三角撑架能快速煮饭炒菜，不想煮饭就和面做成饼贴锅边，方便得很。蕉娘是新提拔上来的掌勺，对做菜有天份，这会把饭菜烹得色香味俱全，香味引来好多小野物在周围伸出试探脚的小脚脚。
武娘们在讨论这套炊具能不能引进军中，那样她们打仗安营扎寨时也能吃上这么热乎美味的吃食了。裴绥昭吃着饼子，想着将来弄出不锈钢，这些士兵的饮食条件才会大大提升。
“谁！出来！”
岑稷一声喝，刚还在吃饭闲谈的武娘都放下碗筷列阵，裴绥昭被她一嗓子吓得把正在吹的开水全倒地上了，还好炊壶里还有，不然饭后不喝口温水她不舒服。
栩儿嘴上还叼着鱼肉，拿着长枪站在虞霁初面前警惕对四周扫一圈，先走向一束草丛，拿枪拨开草丛，里面五个鼻涕小孩趴那流口水。
得到虞霁初的指令，蕉娘又和了些面下在鱼汤里煮给那些孩子吃，栩儿拿匕首给他们削了几双筷子：“碗就没有了，你们就在锅里吃，慢点，小心烫。”
五个小孩头发都剃得像癞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个个衣服松垮，面黄肌瘦，应是附近农家的孩子上山来玩，闻到香味走不动道，看这一群人都是锦衣华服又不敢靠近，就趴那吸香气充饥。
蕉娘慈爱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慢些吃哟，小心烫着，没人跟你们抢。”等裴绥昭回神，虞霁初已把开水吹温，递到她面前等她接过。
惠贞看着孩子们，若有所思。父亲贬官后她收到父母来信，说当地就是崇山峻岭，民众土里刨口食非常不易，他们到了地方，住的屋子四面漏风，每日餐食难以果腹。当初若带着她，必会让她受尽苦难。日前她把裴绥昭给她发的报酬全数寄往明州，就希望能让父母的生活改善一二。
五个小娃不知多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这会连口汤也没剩下，用树皮舀着喝干净了，人的急智又一次让裴绥昭大开眼界。吃饱喝足，五人给磕头，蕉娘连忙把他们扶起来：“玩去罢，别跑太远，免得父母找不着人着急。”
语言有些不通，但连比带划能听懂，五人笑嘻嘻告别，欢天喜地去玩了。
越往鹭州深处走，裴绥昭越讨厌那股又焦灼又黏腻的湿热感，整个人都有恹恹，好在到糖场时迎接的管事准备了冰块，让她稍微能缓解一二。
如今县主手下鹭州糖场二十七座，其余已不知有几何，整个鹭州如今都在为糖痴为糖狂，各路商队也云集于此，有不少富户已在当地租地种甘蔗，从源头把控。鹭州知州钱有道早就收到怀阳公主旨意，制定出严律，绝不能让鹭州的制糖业被他人联合把控住。
县主产业的管事姓黄，正是黄沧那个黄，也是这时裴绥昭才明白所谓的黄沧可信是怎么个可信。大女儿黄铃在虞军是从六品的卫千总，二女儿黄兰正是鹭州糖场的大总管，黄沧要是敢反公主，估计这两个女儿会先出手大义灭亲。
玻璃场也是黄兰管着，她本想在虞霁初她们过栖风山脉就迎过去，她没料到她们脚程这么快。
她们下榻的房子屋后是一片竹海，裴绥昭吃完饭在竹林里走了会，回来就让人砍了几根回来帮她削竹片，又让虞霁初在她用铅笔勾出的扇形图内作画。虞霁初画了两幅，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要做竹扇？”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想给每个人都做一把折扇，方便携带，一路上凉快些。你给我的扇面要画特别点，不能跟她们一样。”
先前还吐槽过阿蛮的收集癖，其实每个人应该多多少少都有收集爱好，只是喜欢的东西不一样。裴绥昭想收集虞霁初的每一幅字画，一想到这些字画许多年后有可能会被损毁丢失，她就莫名心痛。
裴绥昭的扇面最精美，是两幅山水画，一面是过栖风山脉看云海晚霞的美景，一面是过曲江船舫悠悠的美景。其她人的要么是只动物，要么寥寥几笔，连虞霁初自己的都只题了字没画画。这么赶的时间，条件又简陋，能认真对待的只有一把，自然得是裴绥昭的。
栩儿嘴又撅老高，瞅着扇面上的那只猴子幽怨道：“感觉我像个被抛弃的野猴子。”这话逗得惠贞差点笑出眼泪，难得见惠贞乐成这样，她也被逗笑：“你笑甚么，你也是野猴子。”惠贞要打她，她就开始围着阿姊绕柱跑，几人一时乐得开怀。
一路有惊无险抵达遂丰县，别人可以休息，裴绥昭必须抓紧时间找适合的场地开挖盐田，场地必须要大，要能纳潮，要是遂丰找不到，就得去别的地方找。自从她们来，黄沧就严阵以待，原以为县主和他从前接待过的上官没什么不同，哪知道这么风风火火，说干就干，拉着他东奔西跑四五天，他感觉脚都要走废了。
栩儿和惠贞被按排去教玻璃场的工人新技术，还要和船坞场的人沟通建海船的事，他们经验足，办法可能比纸上得来的数据还要可靠。
晚上裴绥昭脱下布鞋才发现脚磨了好几个泡，叫阿蛮拿针过来，她要挑了。进来的是虞霁初，提着灯笼就站那对裴绥昭看着，好一会才轻叹一声：“明天不要出去了，休息几天。非要去，我就同去。”
一开始虞霁初要陪着裴绥昭，裴绥昭拒绝了，想也想得到路难走，这种事没必要非得一起，浪费人力。再者，有虞霁初在，她不好问想问的事。
经过这四五天的套话，她从黄知县一行口中得知，沿海地带常有海客来做买卖，她来不及惊喜，就得知那些海客就是从内陆逃到附近岛屿躲赋税的，或是被海浪卷到那边去不愿意再回来的。
即使是海外小邦，长相与大荆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裴绥昭旁敲侧击的那些长相，黄知县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只当裴绥昭是在与他们说笑。
“明日不用黄知县同行，让他寻几个对周围地势熟悉的百姓，最好是女娘。明日我不出去，休息一天。你不要陪我，你要让人抓紧把回转窑建起来，这边石灰石资源丰富，不能浪费只做玻璃。将来水泥大量产出，打通整个广南道的路，各种物资农产品才好流通。”
除了当官的说辞，她还得听听百姓怎么说，和她素未谋面的百姓，总不会说假话骗她。当然，想弄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是一回事，搞建设谋发展又是另一回事，这事利人利己，在一天就要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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