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谢府别院还点着灯,孙灵雨凑到案前去看钟离判,啧啧称奇道:“你这双手平时看上去柔弱无力,没想到却还挺厉害的。”
钟离判把她推开:“挡到光了。”
他握着一把小刻刀,沿着玉石敲敲打打,琢琢磨磨,玉石表面逐渐浮现出了一只鹿的形状。
“就这样吧。”钟离判疲倦道,“有五六成像就行了,反正他们也没有见过我原来那块玉,我太困了。”
“记得喝药。”孙灵雨说。
“我写了一份东西给你,你等会儿去背一遍,就放在桌上。”钟离判迅速裹起被子闭上眼睛,“我已经睡着。”
孙灵雨:“懒得管你,不喝就不喝,死的又不是我。”
钟离判坐起来:“你这个大夫态度很有问题。”
又七日,太子出殡,朝鹿城一场大雪。
送灵的队伍蜿蜒不绝,出了太章叠阙宫中,从嘉定门始,绕着六十四坊行了一圈,最后走到城郊的钟山皇陵。
除了钟离判,几乎所有人都去钟山了,只有孙灵雨留下陪他。他们站在高阁之上,远远望见身着缟素的人们,唱着哀歌,快要与大雪融为一体。
那雪淹没了哀歌,也淹没了哭声,森森皇陵之中,季汀兰的啜泣,终究传不到朝鹿城了。
洛长笙跟着皇帝回到了含曜殿,洛长箫生前居住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几只画眉落在屋檐的琉璃瓦上。
他们在雪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陛下,公主,孙灵雨姑娘请求觐见,说是有要紧的事,在殿外候了多时了。”
孙灵雨被侍卫带到中洲最尊贵的两个人面前的时候,谢逢生远远地站在旁边,由于多年以前的一桩事件,皇帝不太愿意看到他。
谢逢生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瞧,竟是钟离判鬼鬼祟祟地跟着进来了,躲在一扇屏风后头,探头探脑的。
钟离判嘿然一笑:“好巧啊,谢侍郎,你也来觐见。”
谢逢生:“……”
孙灵雨行了一个大礼。
“起来吧。”皇帝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你是孙述怀的徒弟?”
孙灵雨:“正是。”
“你是为了你师父一事前来求情吧。”洛长笙冷冰冰地道,“太子薨逝,含曜殿的宫人照顾不周,今日已经全部随了太子陪葬。你师父医治不力,与他们同罪,此事没有转圜,你且回吧。”
“公主明鉴。”孙灵雨道,“臣女确为此事而来,又并非为此事而来,还望陛下和公主听完之后再做定夺。”
皇帝摆摆手:“罢了,何事,你说吧。”
孙灵雨双手奉上一物。
“这是白鹿转生时所携的玉玦与钟离判自小佩戴的长命金锁,太子薨逝、白鹿转生病危那夜,玉玦曾碎成齑粉,为钟离判挡下一劫。”
“不错,”洛长笙道,“是我亲眼所见。这又如何呢?”
“白灵鹿神乃是我中洲自古以来的守护之神,太子殿下更是我大靖江山社稷的继承之人,现下玉玦粉碎,太子薨逝,陛下和公主以为天意昭昭,势必将要陷入断绝之地,故而雷霆震怒。”孙灵雨不卑不亢道,“然昨夜太子头七,臣女见雪中光华流转,上前拾得,竟发现玉玦已恢复原状,完璧如初。臣女深恐天意难以捉摸,不敢将此事私藏,所以特来禀报。”
宫人将她手中的玉玦和金锁一同接过,奉到了皇帝和公主面前。洛长笙神色严肃,拿起玉玦细细察看,其上白鹿无角,栩栩如生,浑似天成。
谢逢生看着钟离判:“你教的?”
“他们总喜欢整些乱七八糟的神谕嘛。”钟离判低头玩着手指,“那就编点好听的给他们了。”
“玉是哪里来的?”谢逢生问。
钟离判撇清自己:“是孙灵雨从你房间柜子里拿的。”
“臣女的师父虽被称为神医,也只是一介凡人,不能枉顾命数,活死人而肉白骨。太子殿下贤明,声名赫赫,深受百姓爱戴,如今天不假年,骤然薨逝,举国同哀,臣女亦悲痛难抑。师父悬壶济世,若公主愿开恩赦罪,师父还将继续行医,救治千千万万的百姓。若公主执意杀之,并非只杀师父一人,等同于杀了千万无辜之人。太子殿下素来心系黎民苍生,若太子殿下尚在世,必不忍见之,公主岂非以太子之名,为太子不忍为之事?望公主三思。更何况……”
孙灵雨实在背不出来了,飞快瞄了一眼袖子里的小抄。
“更何况储君亡故,并不意味着我大靖亦将断绝。有此玉玦为证:公主请看,牡鹿生角,牝鹿无角,玉玦碎而复原,其上白鹿无角。臣女以为,天意昭昭,是说公主亦能担起大任,使我大靖转危为安。神谕如此,我等必将为公主肝脑涂地,陨首结草,当效犬马之报。”
一片寂静。
孙灵雨稽首,匍匐在雪地上,手掌冰凉。
永清钟声从风里传来。
许久,洛长笙望了皇帝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转头对孙灵雨说:“起来吧。”
她带着一丝笑意:“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孙灵雨打了一个寒战:“并……并无人教我。全是臣女的肺腑之言。”
“好。”洛长笙道,“这玉玦我收下了。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为我所用。至于你师父,念在他济世多年,赦他无罪。”
孙灵雨忙道:“谢公主!”
翌日,谢逢生带着孙灵雨去将孙述怀接出来,送上了离开朝鹿城的马车。
孙述怀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孙灵雨的头发。
“当初我途径风岐郡,你的母亲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他拿出一个褪色的锦袋,“你娘说,待你长大,便把这个交给你。”
孙灵雨含泪朝他长揖:“多谢师父的养育之恩,灵雨难以为报,今日朝鹿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你长大了,也是时候离开师父,自己去闯荡一番了……”孙述怀叹道,“只是你从小随我云游三陆七海,天性率真,不谙世故。我怕朝鹿城中事务繁杂,人心叵测,你难以处之。”
“师父不必担忧。”孙灵雨想了想,“我已经认识了精通世故的朋友。”
谢逢生仍然记得,第一次在重宁城见到钟离判时,他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坐在檐下伸手去接雨水的模样。
他天生绝脉,却那么坚定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告诉谢逢生,他想去朝鹿。
那天他只是从谢逢生口中听说季汀兰曾提及澧朝女帝,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洛长笙的野心,设法让孙灵雨投其所好,救出孙述怀老先生。
谢逢生不禁想,若他不是这般重病缠身,将来得以入朝为官,凭借此等洞察人心的聪慧,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谢侍郎!”
孙灵雨郑重地拜了三拜,望着辘辘车马消失在风雪中,转头喊谢逢生:“谢侍郎,你在发什么呆呢?我们走吧。钟离判还在家里等我们买吴老坊的烧鸡回去呢。”
黄昏时分,朝鹿城万家灯火一盏一盏亮了,映着大雪,散发温暖的光。
她亦飘零久,忽然间也有了可以称作“家”的地方,在繁华陌生的朝鹿城里,也有一盏灯火是为她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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