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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汉诺威的抉择

细密的雨点落在植物葱翠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多很多,绵绵的细雨已经下了很久了。微风从山谷里飘来,带来一阵清新的泥土芬芳。

卡妙靠在窗边,目光投向塔楼外葱翠欲滴的山林和田野,丝毫不介意调皮的雨丝将他面前价格不菲的信纸打湿。

这是他在布列塔尼的布洛赛瑞安购买的一处乡间别墅,连着周围几十亩的山地和山地上的农民。这里粗糙简陋,即便是他所在的城堡也只是掩映在森林深处大湖边的一座灰黑色十字形的二层石头建筑,内里装饰简单,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而外面的农民很少走出森林,终生只在他们零散的土地上劳作,不问世事。但卡妙喜欢这里,这是他在离开法国前买下的,偶尔会来到这里住几天躲避烦乱的俗务。当然,大部分时间这里是闲置的,只有老管家布朗热夫妇常年住在这里。每年收获季节,农民和猎户会依照他们之前的规矩将一半的收成送到城堡来,德高望重的布朗热先生会代表主人将这些东西按人头再分配给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居民。因此,虽然他们几乎没有见过这片土地的主人,但他们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沙沙的细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长久的潮湿天气使得城堡的石壁生出的绿苔上挂满亮晶晶的水珠儿,底层堆满杂物的房间里霉腐的气味混在林间清新的空气里四处飘荡。卡妙看了一会儿窗外的细雨,林间的光线黯淡下来,他终于还是收回目光,展开手中的信笺。

“亲爱的刘易斯先生,

我听哥廷根那家伙说你已经是耶稣会的代理会长(也许是总会长,反正我也不清楚)了,虽然你我信仰不同的教派,但我还是要恭喜你,不过你以后可不许为难新教徒,无论是英格兰的还是汉诺威的……”

卡妙的唇角渐渐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这封信一看就是有人代笔,他认识的汉诺威的乔治可没有耐心写么长的一封信,不过尽管代理人已经努力顾忌书面礼仪,但仍旧无法改变乔治那些语言习惯。

乔治·汉诺威选帝侯是个虔诚的新教徒,他与几年之间已经成为耶稣会代理会长的卡妙之间本应该不会有仇敌之外的关系,可上帝开了个玩笑,立场敌对的两个人偏偏成了忘年之交。这一切都要从五年前说起。

“怎么样啊?”茶杯里升起袅袅香气,将那双含着笑意的碧绿色眸子盖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卡妙耸耸肩,坐在他对面。“如你所料,他们不肯‘背叛’詹姆士三世陛下。”提到那个称呼时,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沙加将他面前的青瓷杯注满金黄色的液体,“连你也没能说动陛下?”

“沙加,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卡妙伸手取过瓷杯,白皙的手指感受着瓷杯里透出的温度,“老师和你不是早就料到了吗?”他呷了一口香茗,闭上眼睛感受着味蕾的愉悦,然后感叹了一句:“宗教派别之间的隔阂比世俗与神灵之间的隔阂还要大!哪怕是切实的国家利益在这之前也要败下阵来!”

“哪怕是切实的国家利益……”沙加碧绿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条鸿沟是巴托罗缪的血与火划出来的,不是那么容易沟通的。”

卡妙点点头,表示赞同。

“看来我们和英国的敌对状态还将持续下去,世仇加上宗教恐怕没有和解的可能。”

“这也不一定。”卡妙说:“英国不像法兰西,安妮女王到现在依然无嗣,如果他不能生下继承人,按照顺序詹姆士先生真的要成为‘詹姆士陛下’了。”

沙加被他的措辞和语气逗得微微一笑,“可是,辉格党人不会让这成为现实的。”

卡妙耸耸肩,“托利党人也不会。事实上,他们已经放弃詹姆士一支了,他们竭尽所能要立一位新教的国王,甚至为此修改了法律。”

“不过,信奉新教的继承人大约得排在三十位开外了吧?”

卡妙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应该是排第五十二位的汉诺威选帝侯乔治。”

沙加苦笑了一下,“五十二位了啊……按现在的情形看,一旦安妮女王宴驾,英国方面会立一位信奉新教的国王,而陛下肯定会出兵帮詹姆士夺取王位,这样不仅会与英国人之间有场战争,还会得罪德国人……法兰西经不起再一场战争了。” 沙加忧心忡忡地说。

“你要怎么做?”

“也许我们该接触一下未来有可能的英国国王。”

卡妙挑挑眉,放下茶杯,“您是说您要去见一位虔诚的新教国王吗,天主教神父?”

沙加看着他,没有说话。

卡妙耸下肩,“需要我提醒您吗,神父?在下信奉的也是天主教。”

沙加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回新世界?”

在那一瞬间,卡妙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米罗的脸,“尽快。”他说。

普鲁士边境的山区,雨水大一阵小一阵。在迷蒙的雨雾中,一队无精打采的骑士缓缓走来。从装束上看他们似乎是德国人,领头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年纪大约有四五十岁。此刻他们筋疲力尽、丢盔弃甲,大概率是从南边不远处的战场撤下来的。他们沉默地在泥泞的山间小路走着,偶尔有人低声诅咒一下这该死的天气。他们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铠甲又冷又硬,有的人身上的伤口还渗着血。除了他们身上的铠甲和随身的武器,他们似乎什么都没带。

“TMD,走了这么久,连个鬼影也看不到!”带队的贵族终于咆哮出来,他受够了。

其他人更加沉默了,一路走来,他们不是没有遇上村庄,不过那些村庄都已毁损荒芜了。

“殿下!”忽然一个骑士指着前方大喊:“快看!”

对面的山上,有一处若隐若现的红光,这些骑士们一眼就能看出,那里有人燃起了篝火。

“是谁?”骑士们纷纷猜测。

“管他是谁!咱们还能怕他?”贵族老爷两腿一夹,策马向山谷冲去。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不大,但足够二三十人挤在一起避雨了。

不过,已经有人占了这处难得干燥的好地方。他们支起了架子,点燃了篝火,烤野鸡和炖土豆的香味传得老远,令这些德国人立即精神百倍地冲过去。

山洞里的人也听到了马蹄的声音,纷纷涌到洞口。

带队的贵族老爷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对方:对方只有六个人,其中还有穿着黑袍的天主教士——他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对于信仰新教的他们而言,杀个把天主教徒不算什么,尤其是现在还在战争期间——他的士兵们赶上来,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但是,这六个人面对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却毫无惧色。

“外面雨大,请进来烤烤火吧。”山洞里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六个人立即向两边分开,给他们让路。

骑士迟疑了一下,还是跳下马向里面走去。在他身后,响起一片滚鞍下马的声音。

山洞内的篝火旁,坐着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他有着雪白的皮肤和尖尖的下巴,一双冰海样的蓝眸子上方一对燕尾眉飞入双鬓,他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后背。他全身只穿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袍子,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垂在胸前,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见到骑士进来,他站起来优雅地欠身行礼,行为举止符合最严苛的贵族礼仪。

德国人呆了一呆,他从未见过如此英俊优雅的男人,以至于在那一刻杀死对方抢占山洞和食物的想法烟消云散了。

“这位先生,”黑衣男子用流利的德语向他们邀请,“请让您的人也一起进来休息一下吧。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也无法讲究什么,不过烤干衣服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他向身后一指,那里还堆着不少土豆、鸟蛋、野果和猎物。

架在火上的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与山洞内飘散的香味一起冲击着饥肠辘辘的士兵们的味蕾。

德国人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向后招了下手,他的士兵们立即解下武器钻进这个温暖的山洞。

“还没有请教,阁下是谁?”他大喇喇坐在黑衣人的对面,火光映红了他的半张脸,他有着肥胖健壮的身材,即便是在军旅中,双层下巴也被修整得光洁顺滑。他声如洪钟,脸上总带着严肃的神情。

黑衣人微微一笑,“您可以叫我刘易斯。”

“刘易斯?”德国人摸摸下巴,打量着他,“这不是您的本名吧?”

“算是吧。先生,”黑衣人伸手将火拨得更旺,他身边一个红头发的男人过来往锅里又加了些菜,“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是天主教徒,而您和您的伙伴是新教徒;除此之外,您是德国人,而我们是法国人……”

“哦?”贵族老爷有些吃惊,对方一口流利的北普鲁士口音的德语,如果他不说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德国人。

“依目前的形势,说不定哪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刘易斯说。

红发男人给每个人盛了一小碗土豆汤,一大锅汤就见底了。

德国人接过碗喝了一大口,“那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即便现在我们享用了阁下的东西,但要是明天我们在战场上见了,不影响我俘虏阁下,不过到时候赎金我会少收一点儿的。”

法国人的随从都皱起眉来,然而刘易斯不以为意,“阁下怎么称呼?”

“我是汉诺威的乔治。”德国人自豪地说。

法国修士和骑士们都停下手中的事,抬起头看着他。德国士兵们立即紧张起来。

“我本名路易斯。”刘易斯说,将一条烤好的鹿腿递给汉诺威——他的话让法国人也紧张起来,“那是我世俗的名字,在耶稣会里我是罗德尼·刘易斯神父,也是罗德尼·刘易斯骑士。”

汉诺威用刀子切下鹿肉,大块朵颐,对厨师的烹饪大加赞赏。

“这位是狄奥·鲁神父,”他介绍身边那位红头发的瘦高个儿,“之前曾是一名厨师——当然现在也是。”他微笑着看了那名神父一眼。

汉诺威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但他的身上却有着一种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符的威严和自信的气度,侯爵还注意到被称赞的鲁神父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立即低下头,而其他人在他说话时没有弄出一丝声响。他肯定是这伙儿人的头领无疑,同时他身上这份傲慢说明他一定出身于大贵族。不过,这和自己无关,倘或他们明天上了战场,按他们自己的话说,也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天的雨一直没有停下,期间他们一起讨论了发生山洪的可能性,以及今年的天气、收成、战争的影响,他们甚至还谈到了历史、文学与艺术,汉诺威对文艺复兴的思想不感兴趣——哪怕是新教的流派和主张也不甚了解,但讲到刀剑、铠甲、狩猎他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着山洞夜晚昏暗的火光,两伙人还在挤出来的一小片空地上进行了友好切磋,汉诺威和刘易斯对双方的攻守进行了点评。他们还讲到兵器战阵的优劣,甚至其他人都睡熟后,两人还对东西两线的战局进行了讨论,他们都很小心地避开了关于宗教和政治的话题。直到第二天中午,云层变得稀薄,天光依稀透了下来,卡妙才问出了那个问题。

“殿下,”他说:“如果有一天您成为一国之主,您会因为教派理念不同,对我的教友们进行清理吗?就像法国在巴托罗缪所做的那样?”

汉诺威在从人的帮助下上了马,大声地回答:“大概会的,除非……”

“除非什么?”

他满意地看到除了刘易斯之外的法国人脸上都带了愤怒的神色,“除非我的耶稣会会长是罗德尼·刘易斯神父。”他大笑起来。

卡妙对着他欠了欠身。

汉诺威长叹了一口气,“要是你是新教徒就好了——你真不打算加入新教?唉,算了,”他遗憾地说,拨转马头,又咕哝了一句:“哪怕是德国人也行。”

“我们会再见面的,殿下。”卡妙在他身后说。

“如何?”海边的一处宅邸内,沙加单独为卡妙践行。

卡妙耸耸肩,“这位有可能的继位者对英国王座丝毫不感兴趣,他认为那里只配有罪之人和野蛮之人居住,而他,热爱他的家乡胜过一切。”他清楚地记得,汉诺威在谈到自己领地时那溢于言表的骄傲和自豪,就算上帝用伊甸园也休想把它从他手中换走。

“难道他对财富和权力也不感兴趣吗?”

卡妙细品着家乡精致的糕点,“也许吧,不过他讨厌责任,也对财富一无所知。他只对狩猎和打仗感兴趣,只要他的领地内能照常供应他需要的一切,他不介意自己负责的土地有多大。”

沙加端起快凉掉的红茶,抿了一口。

但是正如卡妙预言的那样,他们后来又见了两次面。汉诺威似乎跟这个来自敌对阵营的年轻人很投缘,他们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保持惊人的一致,而另一些观点,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他们简直成了忘年交。汉诺威甚至有时会就领地内的政务咨询卡妙的看法,他对政务时事不上心,也不关心周遭世界的局势变化,但卡妙总能站在他的角度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实质,并能用他易于接受的通俗易懂的方式让他理解透彻,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烦恼。更让他放下戒心的是,卡妙总能在公正的或是超然世外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就对法国人或天主教徒投鼠忌器。他甚至天真地想邀请卡妙来做自己的首相——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他默许卡妙在汉诺威发展自己的教徒,开设公司和学校,并通过这些成功当上了德国地区耶稣会的分会长。另一方面,卡妙不断游说汉诺威接受可能的英国王位——至少当王冠砸下来时他不要拒绝,毕竟对于法国而言,如果詹姆士不能践祚,那么汉诺威至少不会比别的新教徒国王更敌视法兰西。为此,他甚至改任英国耶稣会分会长,来为汉诺威侯爵收集情报……

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卡妙的回忆,老管家走了进来,端着热气腾腾的甜牛奶和刚烤好的吐司面包,还有一只香喷喷的烤野鸡。

“这是村民们送来的,还有好些野味,他们听说先生您回来了……”老管家絮絮说着村民们的感激之情,一边把壁炉里的火生得旺起来,“这个季节山里还是比较冷的,先生您的身体不比我们乡下人,您娇贵得很,可不要冻坏了。”

卡妙微笑着回应老人的善意。老人尽一切努力完成卡妙的嘱托并尽力让他过得舒适自在,却从不过问卡妙没有对他提到的事,包括他胳膊和手臂上的伤痕。

他将汉诺威的信折好收起,又取过另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的手指抚摸着红色的火漆,他知道捷克弗里特这封信的内容——告诉他米罗最近的情况,不用看他也能猜到来到法国的米罗势必在他的家族和祖国掀起巨浪,他……能应付得了吗?即便有捷克弗里特的暗中保护,但在这里,明枪暗箭实在太多了,他……会不会有危险?或者说,当初,做出那个决定,要他到旧大陆来,是明智的吗?……卡妙眉头紧锁,他看着手中的火漆,手指颤抖,明明十分想知道他的境况,却又不敢打开;就像他目前的处境,明明和米罗在同一块土地上,却无法去见他。

老管家看他一直没有动,好心地提醒他:“先生,快些吃吧,天冷,凉了会吃坏肚子。”

卡妙点点头,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打开了信笺。

捷克弗里特的信简单明了,他提到米罗去拜访了掌玺大臣若望·德·杜鲁和太傅沙加·维格,并在那里遇见了穆,随即被派去与英国人作战了。

卡妙一口接一口将牛奶喝得见了底。通过之前的几封信,他知道米罗和母亲闹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与小国王成为了忘年之交——这倒让人始料未及。捷克弗里特还提到奥尔良公爵、沙加、苏兰特和杜鲁等人对米罗回归的看法和打算,这次他对米罗出征的事只有寥寥数语,但卡妙能读出其中的意思:米罗危险了。即便海飞龙不在,英国海军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何况这次要与之战斗的,是从无败绩的远洋舰队。

卡妙拿着那封信笺思索良久,直到老管家离开的关门声响起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他站起来走到烧得正旺的壁炉前,将那封写有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名字的信贴到前额,片刻之后,他将两封信一起扔进火中,看着它们化为灰烬。之前他从没有给捷克弗里特回信,没有回信意即没有命令,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行事。这次也一样。卡妙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向山林中沉沉的暮色,这里空气湿润,很好地缓解了他身上的不适,但是,现在,他该离开了。

“寒冷、阴暗、潮湿……见鬼的天气!”

点了上千支蜡烛的宫殿内,刚登基不久的国王汉诺威王朝的乔治,正在用他的锋利的餐刀发泄一样切着一大块猪排。

他的身后站着脸色铁青的膳食总管。

“该死的英国佬!没完没了的暴乱、战争……”

膳食总管弯下腰,用蹩脚的口音问了一句他也听不懂的德语。乔治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离开这里。很多时候,来自德国的国王和伦敦土生土长的膳食总管就这样鸡同鸭讲地度过用餐时间,直到一个人离开。

膳食总管关上餐厅的门,看到门外走廊上侍立的内侍总管大臣。前者脸色阴沉地对后者鞠了一躬。

“怎么?又让您提前退场了?”胖胖的大臣忍不住挂上冷冷的嘲讽。

膳食总管摇摇头,“真是太乱来了?难道德国人都这般没教养,不遵守礼仪么?”

“礼仪?”内侍总管大臣讥笑道:“自从那一帮德国人占据了白金汉宫以来,全乱套了。这一个月来我清点库房,您猜怎么着?少了好多珍宝……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到时候……”

“也不一定是有人盗窃。”总管忽然插了一句。

“怎么?您知道些什么?”

“我曾亲眼看到陛下将他的御用珠宝赏赐给达灵顿女伯爵……”

“怎么?”大臣压低声音问:“除了陛下自己将王室的收入带到德国,他还把珠宝赏赐给那两个婊……”

“咳咳。”一声咳嗽打断二人的密谈。两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到国务大臣博林布鲁克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陛下用完午膳了吗?”他问。

“没有。”膳食总管回答,他打量着对方急匆匆的样子,断定他有事想和国王单独谈谈,于是提醒他,“陛下目前也不是一个人用餐。”他没有指出还有谁在里面,但大家都清楚,“需要我进去禀报一声吗?”

“不,不,不,”博林布鲁克摆摆手,有些游移不定,“等等,我再想想。”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呢,大人?这件事朝野上下早就传遍了,也就陛下还不知道。”副财务大臣罗伯特·沃波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同情地看着国务大臣,“想好怎么禀报了吗?”

“请问,出了什么事?”内侍总管大臣插嘴问:“不是刚刚有喜报皇后岛我军大败法国人吗?难道是……暴乱?”这时能惹事的,不是“詹姆士二世党人”就是苏格兰人了。

“不不,还是皇后岛。”国务大臣不介意和他的同僚分享情报,事实上这件事让他出离愤怒,从而影响了他那经常出错的判断,“一辉·法斯提督被法国人俘虏了。”

“啊?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沃波尔耸耸肩,“虽然打败了对方军队却把统帅丢了,算赢了吗?”他有些幸灾乐祸,“我听说曼彻斯特公爵本来打算提拔他来代替‘海飞龙’的,没想到……啧啧,……他们开出什么条件?”

博林布鲁克刚要回答,一直紧闭着的大门打开了,一位紫色长发头戴花环的美丽少妇走了出来,对他们屈膝行礼。

“诸位大人,陛下用完餐了,请进来吧。”

没有等他们回答,她起身,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经过他们身边,消失在走廊尽头。

虽然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但云层已变得很薄很薄。在初春湿冷的夜晚,海边大路上,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一路疾驰。车内点着油灯,照耀着金碧辉煌的侧壁和手工繁复的帷幕。铺着厚厚的狐狸皮的床榻温暖而干燥,小桌子上茶点和水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一个年轻人裹着一袭华贵的黑色斗篷斜倚在榻上假寐,而他对面,一位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的男人一脸警惕地侧耳倾听着什么。这两人,正是多日不见踪迹的卡妙和阿布罗狄。

“他们还在跟踪。”阿布罗狄开口说。

“……嗯。”卡妙并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是敌人吗?”

“没错。”

“那,……需要干掉他们吗?”阿布罗狄估计着与手下人汇合还需要的时间,为避免夜长梦多吗,只能自己下手了。他对自己和卡妙的能力有把握,唯一担心的是,万一他们亲自出手,对方有人逃掉,到时他和卡妙的行踪就暴露了。

卡妙睁开眼,侧身吹灭油灯,挑起一侧窗帘向外瞥了一眼,然后拍拍车厢,“法尔同,放慢速度,一个小时后兜回来,在前面小树林过夜。”

马车速度立即慢了下来。

阿布罗狄有些不解,“这样能甩掉他们?”

卡妙又闭上眼睛,靠在垫子上。

“我们要在小树林过夜?”他不死心,又问。

“这一带没有旅店,我们只能在小树林过夜。”

雨渐渐停了下来。夜晚的海边只能听到海水冲刷海岸和马蹄敲击在岩石上的声音。

阿布罗狄在心中估算着他们的速度、与追击者的距离和对方的人数。

外面传来了树叶的“沙沙”声,他们进入了小树林。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先生们,”外面传来法尔同·加比拉的声音:“今晚咱们就在这儿过夜吧?我去捡些柴火来生火,您们先休息一会儿。”

车门打开,阿布罗狄先跳了下来。他环视四周,已经不见了加比拉的踪迹。目前他们处于小树林中一片宽敞的空地上。雨已停了下来,偶尔有积水从承重的树叶上落下,砸在身上。月亮从微风拂开的云层里露出半边脸,看着朦胧的人世间。

卡妙也下了车,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向空地中间走去。

阿布罗狄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阴风吹来,他几乎凭着本能转身抽刀砍去。一支银光偏离了它的轨道,“嗖”的一声插在卡妙的脚下——是一支长箭,按照它插入地面的力度推测,应该是弩机之类的机器射出的。二人一齐看向箭支射出的方向。

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加比拉抱着一堆柴火从那个方向走来。空气中飘过淡淡的血腥味。

阿布罗狄侧耳倾听,林中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都清理了?”

加比拉刚要开口,卡妙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还有一个!”

三人迅速跳上马车,加比拉倚在车辕上,右手搭在腰间,在他华丽的号服下,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腰刀。

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卡妙感到一种阴冷的熟悉感像一条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身体。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阿布罗狄忍不住想用手指挑开一侧的窗帘查看一下,然而还未等他碰到帘子,一只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他被那只手上冰冷的温度和手上传来的颤抖吓了一跳,抬起头正对上卡妙冷到极处的眸子,那双眼睛得让他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想到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阿布罗狄才感到手指上的力度渐渐小了下去,他的手指恢复了自由,却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了。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明早到达驿站后,我就要下车了。”他说。

“?”卡妙抬起眼睛询问。

他活动着酸麻的手指,“再往前到巴黎,格吕克斯堡亲王会在那里等您。”他坚持这样称呼捷克弗里特。

“是因为他吗?”

“不是。”阿布罗狄回答:“我要去见奥路菲,处理一些法国的事务。你知道,每次回到这里,总有一些烦乱的事情。”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不知为什么,卡妙总觉得那个笑容有些悲凉。

第二天上午,他们的马车尚未到达第一个驿站就停了下来。

“您的骑士到了,大人。”阿布罗狄含笑着看着他的乘客,“我该走了。”

前面的三岔路口上,贝尔特朗子爵捷克弗里特等在那里。

阿布罗狄跳下马车,向他欠身行礼,“子爵先生,我可以用我的马车暂时交换您的骏马吗?”

捷克弗里特将缰绳扔给他,跳上了马车。

“怎么了?”捷克弗里特一进入车厢,就看到卡妙苍白的脸色,他忍不住瞅了一眼阿布罗狄匆匆离去的背影。

卡妙摇摇头,没有说话。经过驿站的时候,那种如附骨之蛆的熟悉感又回来了。他知道,米罗跟上来了。他和米罗之间,就像两块磁铁一样相互吸引,只要相距不远,他们都能感知到对方。米罗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吸引他的是什么,他只是跟随他的本能,想要弄清楚这种感觉的由来,但是卡妙知道,他知道他与米罗近在咫尺,但他却必须抗拒这种本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嘶吼,但他的理智却不让他迈出那一步。这让他就像要被撕裂一样痛苦。

捷克弗里特担忧地望着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马车可以直接进入巴黎圣母院……”

卡妙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车座上。

“……”捷克弗里特也察觉到不对,但他什么都没问。不过他并没有疑惑很久。进城的时候,加比拉跳下马车,回答守城的士兵的问题。捷克弗里特打开车门,探出身子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在那一刹那,马车轻轻地晃了一下。这一下甚至不如马打个响鼻带来的震动,但对于曾经的战神捷克弗里特而言足够感知到什么了——有人伏在车底!他不动声色地关上车门。

马车继续前进。

他望向卡妙,后者依旧靠在车座上,双目轻阖,但是那双在长袍下的手攥成了拳,甚至有点点红色渗出。捷克弗里特听着他竭力维持平稳的呼吸,明白了一切。

“米罗?”他轻声问。

卡妙睁开眼睛看向他,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点点头,推开车门,与加比拉一起坐到前辕上。

车门在他面前关闭,卡妙终于可以不用苦苦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他大口喘息着,试图平静那狂乱的心跳,但无济于事。他感到喉头发紧,干涩的双眼被雾气所笼罩。他缓缓跪在车厢内,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地板,想象着米罗所在的位置。他不得不咬紧嘴唇,将即将喷涌而出的呜咽声努力咽下去。他干枯扭曲的手指在地板上勾勒出米罗的样子,殷红的血液从掌心流下,随着手指的动作渐渐汇成一个人的形状。他俯下身去轻轻亲吻着地板的中央,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他的米罗的心脏的位置。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过,除了在总督府那次生离死别,如今他的米罗历尽人间磨难,伤痕累累,他能想象得到他有多憔悴,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认识了自己……他俯卧在地板上,倾听着两颗心脏的跳动声融为一体,那一刻,泪水终于冲破堤坝在地板上汇成湖泊……

马车颤了一下,停在院子中央。

捷克弗里特看向车门,犹豫着要不要先出声提醒,车门已经自己打开了。全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卡妙轻盈地跳下车。捷克弗里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一如既往地沉静,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大人,”迎接的教士欠身行礼,“法座在他的房间里等您。”

捷克弗里特向车夫打扮的加比拉点点头,后者立即跳上马车驶向马厩。

头顶的钟重重地敲了起来。

卡妙头也不回地快步向楼上走去。

楼上那间堪比皇宫的华丽房间内,红衣主教史昂·恩普瑞正在焦急地踱着步子,认识他的人一定不会想象到一向处事不惊的大主教会有焦躁不安的时候。直到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停下,望向那两扇雕花大门,竟一时手足无措。

“法座,那位大人到了。”管家禀报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他本来想像以前一样说:“进来”,但张开嘴他才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一刻,他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快步跑到门前,一把拉开了大门。

一张清秀的脸带着些许的错愕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感到自己是在梦中了,他最最疼爱的孩子,本该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每每午夜梦回令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孩子,就这样像突然降临的天使一样降落在了他的面前,对他说:

“老师,我回来了。”

他一把抓住他,把他拽进门里,拥进怀里,“赞美主!孩子,你受苦了。”他颤抖着说。他已忘记了流泪的滋味,但是他感到心口和眼睛都疼得厉害。

捷克弗里特忙打断他们:“米罗来了。”

史昂放开卡妙,让他们进入房间,然后对管家打个手势,教士和仆人们都退了下去。管家走在最后,为他们关上大门。

“这里,”史昂带他们绕过帷幕,后面的一堵墙上有一副华丽的挂毯。他将手放在墙壁上,稍一用力,那面光洁的墙壁旋转着打开了,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通向了未知的黑暗。

卡妙闪身进去。捷克弗里特脱下罩在外面的披风,扔了下去。

门在他们之间无声无息地关闭了。卡妙倚在门上,竭力忽略掉胸中狂乱的心跳。

“门外的朋友,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他听到史昂的声音说。

夜已经很深了,就连喧闹的水手们也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奥路菲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对着满纸的数字眉头紧锁,努力从中挤出更多的金币来。他跟着阿布罗狄来到旧世界,帮他处理账务上的事,以便从中抽出一部分来支撑他们的舰队。他一心想快些完成这件工作,不仅仅为了在新世界等待的上百口人,更是为了早日见到自己的娇妻尤莉迪丝。

一阵突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嘭”地撞开他们楼下简陋的大门冲了过来。

奥路菲吓了一跳,忙跑到窗前看个究竟。

月光下,只见一匹白色骏马立在院中,打着响鼻。他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后的门被一脚踢开。阿布罗狄带着仆仆风尘一起冲了进来。

“?”奥路菲站在窗前,保持着转身的姿势,很久没有说话。

楼下已经有水手的骂声传来。

阿布罗狄一屁股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拿起已经凉掉的茶壶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

“……怎么了?”奥路菲小心翼翼地问,他觉得阿布罗狄有哪里不对。

阿布罗狄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奥路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没什么。”他说。

“……”这话骗鬼鬼都不相信吧!奥路菲慢慢靠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去了弗兰德……”

“真的没什么。”阿布罗狄避开他探寻的目光,“只是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什么感觉?”

“说不上来。但在很久以前也有过一次同样的感觉。我想……有事要发生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奥路菲……”他欲言又止。

奥路菲静静地等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积攒了一些勇气,才继续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史昂·恩普瑞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那扇米罗刚刚退出去的雕花大门。

他身后的墙壁无声地打开了,卡妙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捷克弗里特看了一眼红衣主教和他的主人,鞠躬退了出去。

室内的气氛静默下来。史昂没有转身,他能感受到背后弟子那灼灼的目光“……卡妙,你为什么回来?”他长叹一口气,和刚才应对米罗时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相比,此时的他就是一个疲惫的老者。他的这一问,不仅包含了无奈、悲凉、质疑,还有满满的心疼。

“老师,我想知道真相。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他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巴黎秘约》的真相。”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知道的是,为了法国争取更大的利益而放弃了我和我的将士,还是为了除掉我……而不惜牺牲掉法国海外的利益,还有将士们的性命?”

史昂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卡妙,那双绯色的眸子分明证实着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两个问题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卡妙全身都颤抖起来,但表面却平静如水,“……我明白了。”他垂下目光,良久,自嘲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我本不该抱有希望的。”

“……”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史昂,“老师,这个计划是谁提出的呢?”

“怎么?你这次回来,是要复仇吗?”史昂警惕地看着他。

“掌玺大臣?摄政王?王太子?缅因公爵?洛林侯爵夫人?曼苔侬夫人?还是……?”

“卡妙……”史昂向他走了两步,想要安抚他的情绪,但安慰的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末了,他抬起头,迎上卡妙的目光,回答:“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参与者。”

“还有先王?”

“还有先王。”

“那么您呢,红衣主教阁下?”他蓝色的眼睛就像反射着阳光的极地冰海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史昂平静地接受了,“我也知情。”他说。

卡妙的目光黯淡下去,但只是一瞬,他又抬眸逼视着史昂,“……是因为沙加?我没想到弗勒里伯爵对先王影响这么大……”

“不。”史昂反驳,旋即他的口气软了下来,“他那个位子,不知情不参与是不可能的。为了撇清和你的关系,我不得不命令他那样做。”他长叹了一口气,“卡妙,是我对不起你。但你应该知道的是,即便再选一次,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卡妙咧了一下嘴,像是在哭泣,却没有泪水流下来。

史昂忍不住想上前安慰他,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但终究,他没有走出那一步,也没有向他的弟子伸出手。“卡妙,”他说,心情沉重,“我不希望你们两个反目成仇互相残杀,但如果真到那一步,我只能保护一个。”他转过身看向沉沉的夜色,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明白了,老师。”卡妙对着他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无论如何,感谢您这么多年的教导之恩!”他向大门走去。

史昂没有回应,他不想让他放弃的弟子看到自己满脸的泪痕。

捷克弗里特就倚在门外的墙上,见卡妙鞠躬退出,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他坚持着走到走廊尽头无人处才问。

“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一样。”

“谁?史昂·恩普瑞,还是沙加·维格?”

卡妙停住脚步,看向他的目光平静得可怕,“他们都有份。不,不应该说他们,确切地说是沙加,制定了整个计划。”

“……法座承认了?”

“没有。但是他的话证实了。”

捷克弗里特皱起眉来,“那么,你需要我来做吗?”

卡妙停下脚步,缓缓地说:“先不要。他想在我和沙加之间搞平衡,这时动手打破平衡反而对我们不利。”

“现在法座已经知道您还活着,他不会……”

“他不会。”卡妙肯定地说。

他们拾级而下,远远看到管家和法尔同·加比拉已经等在门口的马车旁。

三月的清晨,春寒料峭。沙加只穿了一件白色亚麻长睡袍,手执一卷经书,端坐在藤椅上。乳白色的晨光笼罩在他身上,让人感到朦胧而神圣。春天的气息从他一侧的窗口肆无忌惮地涌了进来。

“就是这些了。”秘书官苏兰特·奥尔科特坐在不远处,他的面前放着简单的早餐。

“这么说,派出的这几路人,有的疯了,有的被杀了,还有的杳无音讯?”沙加扔下书,站起来,赤脚走在书房柔软的地毯上。

“是这样。”苏兰特回答:“表面看,他们遇到了不同的麻烦。”

沙加冷笑了一声。

苏兰特表情凝重起来,“会是……传说中洛林总督的三大管家做的吗?”

“管家也得听主人的意思。是不是,雅可夫?”

侍立在一侧的雅可夫·德赛尔维恭敬地欠了欠身。

“您的意思是,那位大人……?”坐在最远端的一位皮肤黝黑,像是混血儿的瘦高个男人忽然问,然而后半段话却消失在空气中。

沙加没理会他的问题,“雅可夫,将你这几天听到的告诉奥尔科特大人和波比勒先生。”

雅可夫再次欠了下身,“有几件小事,请诸位大人参考。”他看了一眼他的主人的背影,开始说:“关于皇后群岛的海战,奥尔科特大人收到紧急报告了吧?”

苏兰特点点头,“不出所料,损失惨重。”

“刚刚有个人来找到太傅大人,他自称是洛林侯爵米罗的下属,但看上去不是军官。他带来了一名俘虏,据说是英国远洋舰队的统帅,也是这次敌军的指挥官,一辉·法斯先生。不过他不知道米罗先生去了哪里。”

“……”苏兰特有些震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消化这条消息。

但雅可夫继续说下去,“第二个,昨天晚上,法座在巴黎圣母院接见了一位神秘客人,那位客人是乘坐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去的,之后不知所踪……”

“您是怀疑……”混血的波比勒先生联想到一件事。

“第三件,”雅可夫打断他的问题继续说:“一直活跃在北欧的海盗‘希路达女王’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南下,之前他们曾袭击了法国商人的船队。”

“这是亚迪里安·古尔古德先生传回来的消息吗?”苏兰特问:“哦,对了,这次他为什么没有回来?我记得有捎信给他。”

“对哦。”波比勒也说:“上次他还让我替他打探他那对双胞胎的下落来着。”

“有着落了吗?”沙加突然问,向他转过脸。

“什么?”

“双胞胎,有着落了吗?”沙加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哦,没有。”波比勒说:“不过,我有更重要的消息,我们的线人打听到,那支‘幽灵舰队’最近得到了一笔财富,听说是打劫了一支商队——没想到他们也成了海盗。”

“不可能。”沙加说:“艾奥利亚·特里蒂昂绝对不会成为海盗。”

苏兰特也点点头。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的哥哥艾俄洛斯·特里蒂昂的资助。”

“特里蒂昂医生有那么多钱吗?”雅可夫也忍不住问。

“他知道洛林总督的所有遗产。”波比勒分析道:“如果他死了的话;但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是他授意的。大人,我们何不顺着这条线索,去把他们一网打尽?!”

“法拉奥·波比勒先生,”沙加忽然叫出了他的全名,尽管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但被他点到的人却打了一个寒噤,“你需要明白的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杀死卡妙。我们需要找到他是因为他危害到了国家,而您刚才所说,对一个为了捍卫祖国而战的同胞举起屠刀,断了他们的生活来源,难道不也是对祖国的背叛吗?”

“是、是……不,不是……”法拉奥站起来,涨红了脸,急切地要为自己辩解。

“还有,”沙加不理会他的惶恐,继续说:“告诉弗莱亚,不要去过度打探这些消息,只要留心便好。她是王牌,首先要取得她的老板修罗先生的信任,而不是猜忌。”

“是。”法拉奥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苏兰特,你认为呢?”沙加又“看”向另外一人。

苏兰特将餐具放好,等待仆人来收,一边思索着回答:“目前看来,虽然到处都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但都不能直接与那位大人联系起来——我们缺乏关键的证据。但是,如果那位大人现在还活着的话,如果他像传言中那样回到了欧洲的话,以我们目前的侦查而不被发现……那么只有在水最混的地方。”

“您是指……英国?”雅可夫问。

“没错,这是最有可能的藏身地。”

雅可夫看了一眼他的主人,试探着问:“要不要让吉尔古德先生……?”

“不。”沙加说:“他有更重要的任务,当务之急是在乔治还没有站稳脚跟前安插更多的詹姆士的拥趸者,即便将来不能赶跑他,也要让英国不得安宁。错失了这次机会,等英国强大了,法兰西的苦日子就要到了。”

“那您的意思是?”苏兰特问。

“我们搜捕得越急,他隐藏得越深……为什么不逼他自己现身呢?我们手中不是有一张他绝不会放弃的牌吗?”

苏兰特心中豁然开朗,“……米罗。”

梵蒂冈宫的后花园,一场私人宴会正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举行。

为了在战争中受难的人们,克莱芒十一世带领众位枢机主教从圣灰礼一直斋戒到复活节。如今,随着战争一系列条约的签订和实施,虽然偶有局部战争,但欧洲大部分的地区都恢复了和平。

“赞美主。”虔诚的红衣主教对着丰盛的食物结束了他的祷告。

“除了赞美主,您也应该赞美一下我们伟大的教宗和慷慨的赞助人吧?”一位坐在他身边的中年枢机满含微笑地看着他。

“哦,当然。我们伟大的陛下!”年迈的神职人员在他胸前画了个十字。

“赞助人?您是指耶稣会的代理会长罗德尼·刘易斯吧?”一位年轻英俊的红衣主教凑了过来,这是刚上任不久的**官博尔盖塞。

“大概不久就要把‘代理’二字正式取消了吧?”一直微笑的大主教是来自西西里的萨伏伊枢机,“毕竟他赞助的可不只是这次豪华的宴会……”他伸出带满戒指的手指在他面前奢华得令人咂舌的宴会上虚划了个圈,“而是十数万斯库迪呢。”

“啊,不止这些。”年迈的拉格诺拉斯枢机一边用他颤抖的手切着盘子里的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马德里枢机、马赛枢机、佛罗伦萨枢机联名推荐他接任耶稣会会长的位置,听说已经有十几位枢机联署了,尤其是……”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浑浊的眼睛望向前方圣彼得大教堂的方向,“哈布斯堡枢机的推荐……”

“哼!”年轻气盛的**官把手中空了的酒杯重重一顿,“他甚至还不是大主教呢!一个不能全身心侍奉主的人又什么资格成为耶稣会的会长!”

“孩子,恕我直言,”年迈的拉格诺拉斯主教心情愉悦地享用着美食,“如果不是他贪恋尘世,大主教一职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了。区区耶稣会会长又算得了什么?”

“你要离开耶稣会?”上了年纪的教宗抬起头看着向他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的人,甚至忘了咀嚼口中的食物。

卡妙,不,耶稣会的现任代理会长,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总会长的罗德尼·刘易斯神父低下头,“是的,陛下。请允许我辞去目前在耶稣会的一切职务。”

教宗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明白刚才并不是自己年迈出现了幻听,而是他面前人真实的请求。他慢慢恢复了咀嚼功能,一面在他那不太灵光的脑袋里搜寻这件事可能的原因、对方真实的目的和导致的后果。

克莱芒十一世已经快七十岁了,他不习惯和那些经历旺盛的枢机们在华丽的宴会厅闹个通宵,因此她单独召见了此次活动的发起人和赞助人,在他私人的小宴会厅里享用他最喜欢的美食。他本想等他享用完本次晚宴,并将十数万金币放入口袋后,以上帝的名义赐福于眼前的人,并在他的颂扬和感激涕零中赐予他耶稣会会长的殊荣。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对方竟然提出辞呈。

“为什么?”等教宗终于将那一口食之无味的美食咽下去后,他终于想到了下一句。

“因为身体原因,我已不再适合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

看得出来,刘易斯先生并不健康,尤其是这一次见面,年迈的教宗发现这个广有前途的年轻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您生病了吗,先生?我想,我想在罗马,有这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正是罗马的医生建议在下静养。”代理总会长回答。

教宗抬起手,咬了一口手中的奶油酥,过了一会儿,又问:“您还有其他的原因吧,我的孩子?您知道您已经获得了最多的提名,马上就会成为下一任总会长了。”

对面的卡妙微微一笑,“因为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战争结束了,西班牙、法国、奥地利……我主的光芒无处不在。约瑟夫陛下的统治坚如磐石,西班牙的政治日趋稳固,即便是在法国,詹森派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还有英国呢,亲爱的。英国人信奉新教,教廷对此力有不逮,只有在你的庇护下,我主的羔羊才免于被迫害。”

“是的,还有英国。但无论是洛西元帅还是马可波罗公爵都已远离权力中心。无论是哪一个统治者,无论他信仰何种宗教,无论他虔诚还是愚蠢,他都不希望看到一个分裂的国家。所以,陛下,与其想尽办法去更换一位虔诚的国王,不如放下身段,去寻求与新教统治者的和解。而这,将是大势所趋。”

教皇手中剩下的半块奶油酥“啪”地掉在桌子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罗德尼?”

卡妙向他再次欠了欠身,“陛下英明睿智,其实这些您都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陛下,不妨放我离开,然后静观其变。上帝会让时间给予我们答案。”

克莱芒抓起铝制的酒器,将美酒一口灌下,很久没有说话。

卡妙胸有成竹地看着他。

“刘易斯先生,”教宗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他用布道一样平和的声音说:“我听到一个传言,关于您……有人说,耶稣会的罗德尼·刘易斯神父世俗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做吕克尔·卡妙·德·洛林……”

侍者端上来一大盆海鲜浓汤,放在二人之间的桌子上。

一直等到侍者退出,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教宗苍老的声音才继续响起,“但是,为什么远在新世界的洛林总督已经战死,而您,还活着呢?还是说,就像传言一样,那位总督叛国逃离,带着他的财富,抛弃了那里信任他的羔羊呢?”他浑浊的眼睛看向对面的男人。

“阿卡利亚斯总督卡妙·德·洛林,路易十四的私生子、金百合令的主人路易,耶稣会的罗德尼·刘易斯会长,以及西班牙富商阿托斯·布兰科……我们都是一个人。”

“……”教宗望向身着黑色法袍端坐在对面的年轻会长,他那双冰海样无机质的浅蓝色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透过海鲜浓汤的雾气,直射过来。教宗感到他那颗衰老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你……”他说,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卡妙欠了一下身,“我们是一体两面,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手握兵权,一个侍奉上帝,我们共用一个身体、一个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是一个人。”

教宗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不敢置信,在上帝的光芒下,在教廷的监督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卡妙继续平静地说:“最开始先王路易十四有意做出这样的安排,是要确保有朝一日我能最大限度辅佐王储,保障法兰西的利益,然而这一切,在波旁家族继承人接二连三去世的打击下变味了。新王储年幼势弱,安茹公爵因为西班牙王位而与法国王室断绝关系……这种情况下,我们成了法国最大的威胁……而现在,卡妙总督已逝,我也没有再存在下去的意义和必要……pape,您刚才不是问,是否还有其他原因,那么,这个理由够不够得上呢?”

教宗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消化掉他刚才听到的话,他望向对面那个形只影单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

卡妙伏在低矮的桌子上好一会儿,眩晕的感觉才渐渐散去,他的目光被一片流淌的红色所吸引,他抬起那只残缺的右手,在口鼻处抹了一下,果然手上一片温热的红色。他呼出的气体灼热而锐利,像刀子一样割痛了所到之处的皮肤。“米罗……”他忽然想:“我还能赶得及再见你一面吗?”

狄奥·鲁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个情景。他大惊失色,呆了一下才喊出来:“会长!”他跑过去,扶起卡妙,看到他面前那些刺眼的红色,“您怎么了?我去请医生。”

“不用。”卡妙忙摆手制止他,“我只是有些累。”他向狄奥伸出手。

狄奥愣了一下,随即取出白手帕递了过去,并小心地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那么休息几日再走吧?”

卡妙拭去血迹,对自己的健康状况粗略估算了一下,“不行,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进入瑞士境内可以休息一下。”

“……”狄奥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心里忖度着要不要向他报告。

“怎么了?”他声音虚弱,目光却咄咄逼人。

“呃……”狄奥只得取出那封快被自己揉烂了的信笺,“贝尔特朗先生的信。”

卡妙接过信,一目十行匆匆浏览了一遍,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立即启程!咳咳……以,最快……到达哥廷根咳咳……”他的唇角又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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