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吃我的酥酪?”
孟砚随着这声空蒙的童音睁开眼时,发现他正蹲坐在酷日之下的地上,怀里抱着一颗头发乱蓬蓬,脸皮红彤彤的脑袋——
他看着那熟悉到骨子里的眉眼面貌,叫出一声“小皇叔”来,早在看到这身影之时就即涌上来的酸涩悲辛,都在此时化作泪水全不听使唤地从眼中流淌下来。
手下身躯再不是他最畏惧害怕的那样透骨冰凉,反而是热燥烫手,这让心中的欣喜代替了担忧,转即又破涕笑了出来,“真好”。
“主子都奄奄一息了,哪里好了?”
回头时见是青枫,就更加欣喜,“真好,都还活着。”。
青枫气哼哼道,“你才死了呢!”。
他即笑了笑,回头时见那干裂至发白出血的唇似是动了一动,才想起小皇叔说的酥酪来,转头找了找,倒是很近,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放着,可却够不着,就只得指着那个监刑的内官道,“你将我的酥酪拿来”。
“回三皇子,陛下不许我们与八皇爷喂水食——”
听那内官如此说,他立即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父皇说不许你们给,可说让孤也不许给了么?”。
那内官一哽,“这倒是没说,可想来是不许的——”。
“你凭什么想来?”他不想再与这内官做口舌之争,只想赶走了他,即道,“你要是不知,就去问父皇,孤就在等着你——”。
那内官即道,“那小臣们去请示陛下旨意”说罢,就将另外一人也拉走了,还与那人道,“天日这般炎酷,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满身的臭汗进去禀示时冲撞了陛下?”。
二人随之就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他叫了声,“青枫”,青枫立时会意,将酥酪与他,那酥酪里面的冰山,早在这时融化了,只微微地带着点凉意,他就即小心地将其与小皇叔慢慢喂进口里去。
说来真是奇怪,他对小皇叔说的这事全无一点印象,哪怕此时正亲历着这情境事件,可却还是说不出的陌生。
不过,他五岁以前的记忆,好像从来都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就连即位这样的事,也都什么印象,脑中就只有他每日战战兢兢坐在那御座上的模糊形影,胆胆颤颤躲在寝殿里的畏缩身影。
若是记得,也就不会那样畏缩害怕,更也不会害得小皇叔那样凄然死亡了。
不若此时这些也都不重要了,如今小皇叔就在他眼前,他还有能力去努力地补救,再度见到小皇叔的惊喜可以冲淡一切怪异疑问。
直到将那酥酪喂得一滴不剩时,小皇叔才即有了一点动静,从他上一世的讲述来说,他此时应该是有些微意识,总还能分辨清是他,也能听到他说的话,“小皇叔,你有没有好一点?”。
这青砖地上蒸腾起来的热气,使得蹲坐着的他都觉得烫屁股,也不知小皇叔是怎么能在这里跪了一日半的,不知道得有多难受,他不能再让小皇叔在这里了,他要带走小皇叔,可青枫却拦下了他,与他道,“三皇子是好心,可如此只怕会罚的更重,一日半总还是个盼头,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又是说不清的惩罚了,三皇子就先回去吧——”。
“我不!”当年的他能带走小皇叔,现在的他也可以,可小皇叔没说,他当年是怎么带走的,这让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他自己出来都不带个人的么?母后也就放心他这样出来?想了想倒也明白了,只怕偷跑出来的,他将想至此处,那边跑过来两个满头大汗的小内官,不会,“三皇子,你怎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让我们一顿好找?”。
还真是找他的,虽然都不认得,但帮手来了,让他们去找张小床来,将小皇叔抬到他寝殿去,那二人面面相觑一眼,都道是不敢。
真是没用!
他的青河呢?
他忽而有些晃神,青河是什么时候在他身边侍候的,他怎么也是全无印象?若是按照上一世青枫的说法,青河是他弟弟,是小皇叔安排在他身边的,不免在这时看了眼小皇叔,哦,也是,那确是还没到时候。
这二人全不听他的,气得他恨不得踢他们两脚,却也够不着,“孤自己来!”可小皇叔都为他拉扯得疼痛闷哼了,却还是没法离地,他这身躯可真是全不中用,上一世练的力气一点都没继承来,光就个脑子,不对,意识,他浑身上下,最没用的就是脑子了,真是——
他也弄出了满身汗,还是没办法,无助的站了会儿,之前监刑的那俩内官回来了,看着那空碗,仍是尽职尽责地道,“陛下的旨意,三皇子也不许与水食,并叫三皇子殿下回去呢——”。
“那我小皇叔呢?”
“自然还是得在这里跪省”
他也没了办法,只得道,“不放小皇叔回去,我也不回去了,就,就晒死在这里好了——”。
他实在想不出他上一世怎么做的,此时也就只得横了一条心陪着小皇叔,他们总也不能将他拖走,那俩内官又跑去请旨了,这会倒是跑的很快。
可他没待会儿浑身衣裳就湿透了,嗓子干的快冒烟了,就连双足也烫得站不住,怎生遇上这么个酷烈日子,服侍他那内官忙的用衣裳前襟替他扇风,他就叫他对着小皇叔扇,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并无作用。
只待那二内官回来,说是,“陛下要三皇子去见他”。
“那我小皇叔呢?”
“陛下没说”
“那我就不去”
直又过了很久,那二内官回来时竟将父皇也带来了,父皇看都不看小皇叔,只与他道,“砚儿,与朕回去。”。
“我不!除非你让小皇叔也回去!”
“他险些误害生民生命,朕没将他以国法究办,只就略施小惩,好叫其存个戒剔之心,你还好与他求情?”
“小惩?小皇叔都快没命了,还小惩?你倒不如杀了他干净——”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
“谁教你说的这些?”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才是个三四岁的孩童,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大骇他人耳目,忙忙转过话题,用着适宜的口吻连连说了几句情。
可父皇口中全是江山社稷国政民生之类的大道理,哪怕是现在的他都听着头疼,想起小皇叔之前说的,就即摆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胡搅蛮缠的气势,答非所问的话语,一口咬定的坚毅来,直将父皇气得捂着心口骂他,“不可教!真是不可教!”。
又气道,“你哪来的这些歪道理?”。
他朝父皇吐吐舌头,“我不管!你现就将小皇叔放了,不若你就是无道昏君!”。
父皇按着头皱着眉,那样子像是风疾又发作了,过了好半日,才驱赶蚊蝇般,让他赶紧走,他问,那小皇叔呢?父皇似是疼得极了,摆手道,“随你带走”。
他忙叫内官抬床来,将小皇叔小心放到床上,正待要走,父皇却又问道,“孟铎,你知不知罪?”。
他急急道,“小皇叔哪里还说得出来话?!”可小皇叔闻问,硬是不知道从哪挣起来的一点力气,俯伏在地上道,“孟铎,知罪——”。
“可存戒剔之心?”
“孟铎存,永存,戒剔之心。”
父皇终于摆了下手,让他们离开了,又与那监刑内官道,“叫张合替他看看”。
青枫却道,“不必麻烦太医令了,小臣就可疗治。”。
父皇也没再说什么。
他们一路来到他从前居住的夭沃宫里,一直到了寝殿,他又急急地让那内官动作轻些,习惯性地去床褥下找弯刀,想将粘陷在血肉里的衣裳划开脱去,却并没有找到,才想起他此时还没有这等心思,心下急得不行,好在回乐无宫取伤药裹布的青枫很快回来了,与他道,“这里有我就行,三皇子先出去吧。”。
虽然他知道小皇叔这回活了过来,可却还是无法离开他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人,直是摇头道,“我就在这里陪着小皇叔”。
青枫担忧道,“主子身上情势,只怕会吓到三皇子,三皇子还是——”。
他果断的打断青枫,“我不怕!我要留着!”。
青枫也就不再劝他,只是用那绞刀将衣裳慢慢捡开,而后用白巾蘸着清水,将那凝固住的流脓血肉融开,再用钳子将其挑出来,将那遍身全无好肉的半截身躯露出来,尽管他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预备,却还是为这身伤吓住了。
讯杖横虐过的地方,并不比上一世那金锏轻巧,而金锏灼烧的地方,更是长长一道形似蜈蚣的焦黑色陷坑,此时还向外流淌着红黄脓血——
他看的不止是可怕,还且是生恶,忍不住的干呕了几下,就再不敢去看,只是握着小皇叔的手,替他擦额脸上不住渗出的汗液,只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握着小皇叔的手,都开始麻木的没知觉了,青枫才说是处治好了,他回乐无宫去煎药,要他暂时看着小皇叔。
小皇叔仍是没有一点动静,除去不断渗出的汗液,没有任何征象显示出他还活着,他就忍不住一直去试他的气息,可那气息微弱的完全察觉不出来,就又靠近去听他的心跳,仍是听不见,他怕是他这一世救回来的晚了,小皇叔这回就把性命丢了,怎么办?
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等到青枫回来,才焦急哭道,“我试不到小皇叔的气息?”。
青枫眉目一挑,两步过来,去试气息时,也没试见,又去摸了摸脉息,再试了试气息时,方道是,“有的,殿下放心。”又叫他帮忙将小皇叔的头颅侧抱着,他将清毒活血的汤药灌进去。
灌完了药,他就在小皇叔身边一直守着,守到了半夜就开始呵欠连天的,青枫让他先去睡,他却不愿意,两指撑张着眼皮,硬是要等小皇叔醒来,可却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小皇叔不知何时醒了,正伸臂去够为他不老实的睡姿踢蹭到床角的被子,他以为是小皇叔冷了,忙得爬起来,拽过来要给小皇叔盖上,却不想小皇叔用食指戳了戳他圆鼓鼓的小肚子。
他身上的外衣大概是为青枫脱了,脱的只剩一只小肚兜,可却还是没遮住他那圆鼓鼓的肚子,小皇叔像是怕本来胃气虚弱的他再着了凉,肚腹不舒服才想着替他盖上的,他不由得眼眶一酸,小皇叔还是与上一世一样,自己都难受到那样了,却还想着他的这点小事。
他抽抽鼻子问,“小皇叔,你有没有好一点?”。
那口型是个“有”,却只是嘶哑声,不成音调,转即向他点点头。
“是不是很疼很疼?”
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直这样对话了两日,小皇叔方始发出声音来,对他倒是全不嫌烦地有问必答,可却都不超过三五个字,他方才知道,小皇叔小时候性子就这么闷,还得是他与小皇叔谈天说趣,与小皇叔解闷。
又过了两日,小皇叔还是不能起来,可父皇已使人来问了好几次,言是小皇叔何时去参与讲筵朝议,都为他赶走了,后来为了省的赶走麻烦,他让内官与他找了条大犬来,就拴在夭沃宫门口,远远看见来人,就疯狂的吠叫,也没人敢进来。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他正扶着小皇叔在地下艰难走步,他宫里的内官忽而跌跌撞撞进来道,“三皇子,可了不得了,你那大犬将陛下给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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