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林静照晨起,四下不见赵姑姑身影,偌大的昭华宫只她一人。
找到了昭华宫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宫羽,再三询问之下,才知赵姑姑出事了。
赵姑姑借着外出采买之机,私自将宫中之物倒卖,胃口极大,足有几千两银子之数,昨日被礼部官员抓个正着,治了重罪,现下被扣在刑部大狱候审。
宫里许多宝贝皆为进贡之物,哪怕一张最不起眼的青檀宣纸印有皇家徽记,为的就是防止皇家私器流落民间。
赵姑姑无异于玩火**。
林静照听得直腹痛。
本来她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将昭华宫小件东西卖了无所谓,仅仅是一些墨宝、画作之类的废弃之物。
她手里缺钱,虽握有无数稀世珍宝,独独缺少几枚散碎银两。赵姑姑行此暗箱操作,能帮她拿到钱。
没想到出了事。
她在宫里如履薄冰,出了这等棘手之事,无人可以指望。
林静照向宫羽求情,锦衣卫掌管刑狱,想必能将赵姑姑捞出来。
宫羽连忙阻止,“娘娘求微臣没用。”
说着指了指天。
与其求他,不如求陛下。
“何不去求求君父?”
林静照皱眉,一条没想过的出路。
宫羽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有转圜的余地,陛下会帮您的。”
皇宫里,陛下待她最好了。
林静照并不想见那人,毕竟私藏了碎银,于礼不合。但为了救赵姑姑,此乃唯一可行之策,她在宫中唯一的依靠是陛下。
林静照回殿更衣、梳妆,深呼吸,沐浴熏香准备去面圣。
空气充满了浓重的压抑感。
她打点好了一切,戴上帷帽遮住面孔,由宫羽带着往显清宫去。
宫羽默默提醒:“娘娘,宫里遍布眼线,并无所谓的‘漏洞’。在陛下面前若不是真聪明,最好乖乖当个傻子。”
陛下允许的东西自然会赏赐,一样不会少。不赏赐的东西就是禁止用,更禁止私藏,比如碎银,铜板等等。
毕竟她的身份,非比寻常。
林静照晦然,“多谢宫大人提点。”
显清宫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处于宁静的道观之中,香烟缭绕,松柏常青,缭绕的群鹤发出响亮而清远的鹤鸣声。
林静照一步步登上石阶,这一带寂寞得不似皇宫。
司礼监张全公公迎候,引着她穿过幽幽小径来到一处宫殿,却非上次的地方。
张全道:“上次的仙缘殿是主子修炼的地方,这会儿主子在书阁。”
林静照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宫殿是一座巨大的书阁,藏了不下万册古籍,包括成祖爷时录的《永乐大典》原本。
耳畔响起赵姑姑曾说过的话“咱们陛下聪明,爱读书。”
她深深吸了口气。
爱读书的人可不好对付。
这次,大抵真碰上对手了。
入殿,清寂的斋阁冷若冰室,飘荡着若有若无雪松和书卷的糅合之气,恍惚有种青灯古刹静修之感。
天颜尽在咫尺,朱缙一袭黑白八卦衣,上绣白纹仙鹤,朝西北方向静坐,手里捻着一枝沾水白桃花。
林静照不敢打扰清修,在珠帘之外停步,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道,“来了。”
她郑重其事:“臣妾有罪,特来请罪。”
他道:“爱妃何罪之有。”
宫羽已提醒过她,宫里到处皆是眼线,利用小聪明钻空子无异于班门弄斧。与其耍小聪明,莫如大大方方承认,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林静照维持佝偻的姿势,额头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臣妾律下不严,宫中一姑姑偷盗财物贩卖,致使皇家名声受损。”
朱缙淡淡回复,“那点事还不至于。”
她恳求:“赵姑姑年老糊涂,臣妾日后定然多加管教,求陛下赦她那把老骨头一命吧。”
牢狱她呆过,滋味当真生不如死。
朱缙凝然道:“此事已有旨,勿要烦扰。”
林静照倔强不肯,坚持恳求陛下放过赵姑姑。赵姑姑她在宫里唯一的心腹,唯一的臂膀,否则她真是浮萍一株了。
二人隐隐对峙之势。
半晌,朱缙侧目责怪:“贵妃上次要求回府省亲,这次又公然袒护刁仆,是视宫规于无物吗?”
林静照感到羞辱,仅存的自尊被打得支零破碎。可怕的不是陛下入戏太深,而是她入戏太深。
曾几何时她还是诏狱一锒铛死囚,幸得赦免来到宫廷,还真当自己是宠妃了,得寸进尺地要求他赦免别人。
她硬着头皮,“臣妾失言。”
可她又不能放弃,放弃赵姑姑性命。
“臣妾愿放弃归家,以此求陛下赦免赵姑姑,一事交换一事。”
朱缙条清缕晰,“你归家之事朕并未答应,何来交换?”
林静照略略语塞,“臣妾的意思是,只要陛下愿饶过赵姑姑一命,臣妾愿付出任何代价。”
朱缙冷色调地笑,“可朕没有什么代价要你付的。”
他坐在灵虚宝座上,轻而清的阳气,人间的帝王和天上的神仙仿佛凝于一身,万乘之尊的主宰。
他确实什么都不缺。一直是他在施舍她,她没有任何筹码可以回报。
林静照的额头由于叩在地面上太久已经微微泛红了,饶是蝼蚁般地哀求,座上高洁的帝王仍无丝毫怜悯。
她真正的身份是诏狱的犯人,而非宠妃。
隔了会儿,林静照再次开口:“陛下当真不能应臣妾这一次吗?只这一次。”
朱缙无动于衷,“内阁对此事看得紧,朕赦免犯人需要一个理由。”
林静照不甘,辩求道:“陛下仰承天眷,是臣子的主宰。赵姑姑贪的银两不多不少,您定然有办法的,求陛下再疼臣妾一次,臣妾沾濡皇恩,不胜感激。”
他柔冷轻悄地质问,“那你的意思是让朕为你凌驾于司法之上了?”
从穹顶深处射出微弱春光,泻在二人身上,帝王袍角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她怔了会儿,弱声道:“臣妾不敢。臣妾身在深宫,能依靠的唯有陛下。”
朱缙漫不经心,“既知是皇妃,为何还将自己的墨迹画作拿出去兜售,自降身份?”
林静照被强烈地凝视,失了下神。
“陛下知道了?”
他轻哂,摇头道:“贵妃的事朕不敢不知。”
她愈加无所适从了,试探地问:“陛下……生气了吗?”
朱缙沉沉,“有一点。”
她欲盖弥彰,“其实臣妾不知宫规不允许,只是想……”
他打断,以平静的口吻:“你想做什么真当朕不知吗?”
林静照沉默了。
她纵赵姑姑将墨迹卖往宫外当然不是贪,而是攒些碎银子。
这些碎银子有何用处,心知肚明。
朱缙斜睨向她,漫不经心敲着手中白桃枝,“贵妃,欺瞒于朕。”
静谧的白昼弥漫着一股神秘且不祥的气息,香烟的丝缕定格在空气中。
林静照唇角紧绷,良久强逼着自己说:“陛下不喜欢的事,臣妾以后必定不再做。”
“哦?”朱缙目光逡巡在她头顶,“你上次也是这么信誓旦旦跟朕保证的。”
林静照埋着头,谦卑如尘土:“臣妾定不敢再有负于陛下。”
他夹杂锋机,“希望你真正记得,下次没这么容易过去了。”
林静照从中读出种种意味,还未完全参透,被他漠然挥了挥手送客,两名锦衣卫过来送她回去。
她一急,确认下他到底放不放赵姑姑,伏在地上不肯走,活脱脱像个争宠不择手段的妃子。
“陛下……臣妾还有话!”
这时候,礼部尚书江浔觐见。
耳闻太监报出这个名字,林静照浑身血液犹如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江浔,她朝思暮想的爹爹。
此刻显然不是父女相见的温馨场面,她仍然腹部紧贴腿根维持着跪拜的姿势,跪于帝王的脚下,无旨不能乱动。
皇帝见大臣,与她这后妃没关系。
所幸天子与朝臣之间尚隔一层青纱,陛下常修行于宁静气氛中,臣子轻易见不到陛下圣颜,以免冲撞道气。
江浔来到御前三尺处跪下,隔着青纱,道:“微臣江浔叩见陛下。”
伏跪在江浔身后的还有一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江浔的儿子江璟元。
青纱后的朱缙身影隐约。
江浔将赵姑姑受贿一事的始末案卷递交御前,禀道:“臣礼部、刑部二部合力审判此案,一致认为此妇论罪当死。”
朱缙幽渺的嗓音,“这么快判出来了?”
江浔正色道:“是,经查此妇身上不只偷窃皇宫财物,更背着一桩命案。她的丈夫便是为她所害,系她在狱中亲口承认。”
说罢,呈上了赵姑姑的供词。
朱缙未曾细看,亦未给出明确答复。
江浔和江璟元不知上意,对望了一眼。
赵姑姑是那林贵妃的人,阁臣们皆对林贵妃恨之入骨,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焉能不大作文章。
他们父子俩追随周有谦,是周有谦的走狗。在狱中对赵姑姑严刑拷打,用尽了三十六道酷刑,才板上钉钉定了死罪。
林静照跪伏在地上听得君臣交谈,冷汗如雨下,却被锦衣卫冷然的刀锋侦伺在侧,明晃晃架着脖颈,不得稍动,更不得出声引起江浔注意。
父女俩隔着层薄薄的青纱,一家人两个在外面跪着,一个在里面跪着,偏偏不能相认。她知道父兄的存在,父兄却不知她的存在。
如何那般巧,她全心全意要救的赵姑姑偏偏落在父亲手里?父亲追随内阁首辅,定要治赵姑姑的死罪。
冥冥之中,审判者高高盘踞于丹鼎仙宫之中,注视着他们自相残杀。
体内积攒的不适开始上涌,她喉咙发痒,就要出声唤父亲。
父亲!
没写完对手戏,下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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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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