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堂的宅子家产,珠宝金银,和满仓谷粮全部充公,万亩良田变成公家官田,一家老小皆被赶了出来,为了活下去他们在沈玉堂还未到沄州之时靠变卖身上仅剩不多的珠宝首饰买了一个小宅暂且苟活,一生都没有见过抄家的他们如今亲身经历比匪还凶恶的官兵是一个字也不敢反抗,好在他们没有要人命,只占了诺大沈府和金银珠宝而已便将他们扫地出门。
此刻沈府上下围聚在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只剩下不到百人的他们忧心忡忡沈家大当家沈玉堂的安危。
“母亲,沈郎他不会有事的,您快进屋吧,外头乱哄哄的”
沈老夫人眉头不展一脸焦灼,沈玉堂的妻子陈氏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你知道什么,京城可是天子脚下,行差踏错就是死,可怜玉堂去了这么多天了还杳无音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多久,玉堂要是没了,要没了,我,我…”
“母亲!”
沈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倒过去,陈氏惊慌地上前掐着人中。
“来人,快帮我把老夫人扶回去”
“娘!”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沈老夫人瞬间睁眼像年轻了十岁般精神焕发。
“玉堂啊,我的堂儿”沈玉堂上前接住将欲倒下的沈老夫人。
“娘,是孩儿不孝,叫娘担心了”沈玉堂自责内疚地将沈母扶进内院,心里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他以为是皇帝从京里派人来抄家,没想到是仍在浙宁府逗留的赈灾官直接去抄,他去京一趟不过是送去沈府家产底细,借此钓出贪官,好一招引蛇出洞,看来祁姑娘说得没错,如今国库空虚,筹备物资,或许快要打仗了。
可沈玉堂无暇考虑这些官场争斗,死里逃生一遭他方明白钱赚得再多也不如一纸皇命,一字定生死,权力永远比钱更可怕,树大招风,他以后还是本本分分做个土地主吧。
沈玉堂进院之后才发现舅舅一家居然逃难到这里来了,他不知道浮梁县前一个月人间地狱一样的黑暗,只以为他们粮食不够要前来借粮,可他也无能为力,如今一贫如洗温饱可能都有些问题,沈家跑了九成人,沈氏产业也只能到年底才能收租,沈玉堂只能想着先去投奔祁钰所在的浮梁县,可舅舅常辛槐一脸惊恐地百般阻止:“别去浮梁县,往东跑,别去西边儿”
“怎么了舅舅,这还有什么说法吗?”沈玉堂一脸狐疑。
头发花白的常辛槐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满脸悲怆:“那儿都是一伙子强盗,畜牲!他们把半大的娃儿煮着吃烤着吃…”
“啊~阿娘,阿娘”沈玉堂的小儿子不到十岁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哭了,直往陈氏怀里头钻,沈玉堂听得脸色煞白,心里担心祁钰的安危。
“舅舅,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说完沈玉堂朝陈氏使了个眼色招手示意让她将小孩都带出去,心道舅舅果然是人老糊涂了,在孩子面前都能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常辛槐痛苦地回忆道:“那晚我刚睡了,就听府里下人来报说县太爷叫缴些粮食给流民一些吃的,这我当然没意见,可谁知道我一打开粮房,他们见粮食跟疯了一般抢走,那晚我是一夜未眠啊……”
常辛槐后怕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道:“本以为他们真得要将粮食分给街上乞讨的流民,可不是,他们哄抬粮价搜刮民脂民膏,从浮梁县一直向东到这儿一路以来都是这样,老百姓饥肠辘辘,结果,结果干不过他们,就就……唉”常辛槐似有些崩溃了,他拍着大腿止不住地摇头。
“捆绑烤打甚至杀,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老百姓听话,饿死了不少,起码有大半,甚至关闭城门封锁了起来,要不是我还藏了些银子,连跪带求,指不定死在那儿”
沈玉堂呼吸都有些滞住,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哪里听过这样的事,本以为祁姑娘口中的吃人不过是抽象化的盘剥,没想到,他不敢想象那个画面到底有多么疯狂。
“那就先等等”沈玉堂虽担心祁钰,但她要处理不好一个小县的事,又何谈一整个大晋国。
祁钰进城的时候,街上一片整洁,而现在,看着一个接着一个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粮食从县衙府邸里运出的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的黑黢黢的干尸,她才想到这样的门面子功夫她她好像似曾相识,也许几千年来都是这样…
“大人,他们要怎么办?”一个身穿灰色缺胯袍的衙役上前抱拳道。
“杨守臣不是你的上司吗?”祁钰对待想要收服的盟友一向直言直语。
“大人明鉴,小人承蒙皇恩,自是浮梁县县令之属下”
“爽快,我只说一遍,本官尤恨背叛之人”尤其是她已经被背叛过两次了,一次举国上下,一次相识千年的老大。
“从今以后,小的唯大人马首是瞻”堂下站着的衙役突然齐齐朝祁钰的方向半跪,声音洪亮。
“那我要杀杨守臣及其余党,除暴安良,尔等可有异议”
“祁大人不要啊”肥肥胖胖的杨守臣终于着急了,他没想到祁钰菩萨一样的面庞突然转变得这么快。
“大人不可,朝廷命官不能随便处刑”衙役皱着眉头,似有真得在为祁钰着想。
“什么叫随便,人证物证俱在,我杀之以泄民愤有何不可?”
“祁钰!你无权审理,你应将我交给太守”杨守臣大吼道。
“浮梁县突遭盗匪,前任县令杨守臣死于匪乱,尸首无踪”祁钰一本正经道,来来往往的人皆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看向祁钰。
杨守臣气急败坏,五官挤在油腻的肥肉中间“祁钰!你竟敢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这是欺君之罪,张六,你要跟这样的人么?别忘了抢粮食也有你的一份”
“回头是岸我可以既往不咎”
本来还有些动摇的衙役这下终于放下心来,祁钰见此接着下第二道命令:“带走!三日后处斩!”
为何三日后,祁钰要等饿极了的老百姓拿到了粮食吃到了饱饭才能独立思考想起隐藏在深处滔天的恨,相比于一生都在浮梁县的杨守臣而言,从京里来的祁钰显然更不好惹,也不能惹,所以和杨守臣同流合污坏事做尽的衙役要么逃要么只能表忠心。
这么看,明洛三日镇威是有成效的,明洛持祁钰腰牌三日前上任,带着他救下的一帮人迅速占领了县衙,对外只道他未见过杨守臣又执皇喻圣旨,无人敢不从,直到三日后的现在即便他们想反想杀祁钰也是不能了,全县百姓皆在此。
至于斩杀朝廷命官,天高皇帝远,便就是他知道了又能怎样,落草为寇造反也是一条出路。
天气炎热,浮梁县的小小时疫没有蔓延开来,再加上前有杨守臣活埋病蔫儿的疫患,这祁钰虽不知情,但她显然也有些怀疑,毕竟一个多月她离开之前沄州瘟疫的范围可并不小。
果如她所料,在收到祁钰送信报平安的下一刻沈玉堂就通知沈府上下收拾好包袱向西避难,入秋之后,他所在之地瘟疫乍起,人心惶惶。
杨守臣已经被斩首有一个月了,浮梁县死气沉沉的鬼域才方有些生气,人们隐约记得斩首那日杨守臣的家眷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并没起什么风浪,祁钰也并没有对杨守臣的家人怎么样,反而许他们还能住在县衙。
杨守臣有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他亲眼目睹父亲的头颅被以往只听命于父亲的刽子手砍下咕喽咕喽滚下斩首台,怨恨愤怒似还带着期冀的眼珠子盯着他,而上面那个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瓷□□致漂亮得不像真人的人只向他扫来一瞬极随意的目光,不仅他见过她,他们全家上下不论主仆都见过她,她住在父亲的书房里,坦坦荡荡毫无设防,她住在一个有着不共戴天杀主之仇的家里,来去自如,堂堂正正把后背树在一群对她来讲应是报仇雪恨的狼跟前,不惧不畏。
可是为何?
十二岁的小孩子不知道,不对,现在的他应是该知道些什么了,因为…读过圣贤书的他至少知道了善恶二字。
那日,他还听到了一个故事,也是那个冷冰冰的人讲得,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十三两白银”,上百颗头颅滚下斩首台后,那个人才开始她的第一句:“诸位莫急,且听我讲一个故事,三十三两白银”
吃饱饭的百姓自然有闲心听故事了,尤其是这个替民锄奸的新县令,他们有的人站累了便蹲下,前面的蹲下,后面弯着腰,像看一场台上表演的皮影戏,可台上没有皮影戏,台下也不是欢呼雀跃的观众,只有身首异处,血染木台的一地诡异颓丽。
有人怕吗?当然有,但可怕过易子而食么?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统治着全国上下数千万的人,国家富庶,政治清明,百姓和乐安康,都能吃饱饭,这是不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祁钰看向人群。
人群叽叽喳喳,好久才有人答:“是,能吃饭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祁钰很满意,却听她又道:“可国王不开心”
“为什么?”在他们眼里国王就是皇帝,他们就是皇帝的子民,他们吃饱了皇帝当然会开心,这就代表皇帝治理的很好,可祁钰接下来的一段话简直叫他们难以置信。
“国王不开心,因为农民们吃饱饭就就有时间看书思考,会搞事情,国王觉得触犯了他的王威,于是把农民的一年收入控制在三十三两白银,方式是什么,要么缴税,要么压低粮价,低价回收,而正常一个农民衣食住行,养儿育女的所有支出大约在三十六两白银左右,这就导致即使农民生活拮据也不能保证日常温饱,那么这少的三两银子怎么办呢?只能抠抠搜搜东拼西凑只为三两碎银斤斤计较为此生出各种各样的争吵拌嘴,甚至大打出手,于是农民便像驴被蒙着眼睛一样只在温饱线上挣扎在琐碎小事上耗费时间,便没时间看书思考,你们说这个国王坏不坏”
“可是,为什么要看书思考呢?”先前那个看起来不大的小伙问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这个故事讲完了,你们都回去吧”祁钰没有多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是第二把火,怒。
夜晚凉风簌簌,如一挽看不见的流泉卷起落叶飘进窗户里,带入一抹幽暗的黑影,黑影瘦小蹑手蹑脚朝榻边走去,忽得一只尖刀利刃直直刺下不带一丝犹豫,逼近床上熟睡之人半寸之时刀尖猛然顿住,祁钰将人反手压下。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愤怒充斥着疯狂的圆眼,这个小孩百日里才亲眼经历过亲生父亲的刑场斩首,其父幽怨希冀的目光敦促他一定要为父报仇,仇恨早在三日前祁钰强横定罪便被埋下,此刻已至顶峰。
哐当!
祁钰夺过男孩手里的刀,充耳不闻男孩嘴里对她的无边谩骂甚至恶毒的诅咒。
“要想杀我,你还不够格,回去多练练,我等你来找我报仇,但你也须知道,刚吃饱饭的他们不久之后会不会找你父债子偿?”祁钰将男孩踹下床,男孩没有继承他父亲肥胖的基因,反而比同龄人要瘦小一些,他从地上爬起恶狠狠指着祁钰:“总有一天我会割下你的头颅向我父谢罪”
“谢罪!”祁钰听这话就非常恼火,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生儿会打洞。
“你父就是这样教养你的么?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好好想想吧,我若此时扔你去难民堆,你怕是下一秒就被他们拿刀剐了,怎么去不去,我敢,你敢吗”
“大丈夫傲立于天地之间,有何不敢”男孩脸色虽吓得煞白,却仍挺起胸脯装自己不怕。
“小子嘴犟,这你说的,我可不会救你”
“谁要你这个恶魔救”男孩似根本就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见到什么恐怖的画面,甚至就连牛鬼蛇神见惯不怪的祁钰也只觉毛骨悚然。
但恶魔二字着实是把祁钰气得不轻,可若从另一方面来看,杨守臣至少把自己的家人保护得很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