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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崽子,看我扎不扎你

前日冯兰英翻出半床旧棉絮,拆了件自己的旧衣裳,一针一线给文玲缝了件小棉袄。今儿她抖开衣服往女儿身上比划,竟格外合身。

“喜不喜欢?”冯兰英蹲下身,替女儿系好盘扣。

“喜欢!”文玲小心翼翼摸着新衣裳,又惊又喜。这是她头一回穿不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她头发还没长出来,戴着个小圆帽。如今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棉袄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活像个会动的布娃娃。

冯兰英正要揉揉女儿的小脸,突然瞥见孩子缩在袖口里的手腕上,两个指甲印格外明显,青紫的掐痕触目惊心。

“这是谁干的?”冯兰英一把拉过女儿的手。她掀开袖子仔细查看,外面两道还泛着红,里头两道已经发黑,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像是要把那细瘦的手腕掐断似的。

文玲低着头,缩了缩手:“是…”

“别怕,娘给你撑腰。”

“是…是胜利弟弟。”

居然是老二!

冯兰英冷笑一声。这老二自从满了一岁后就天天跟王春娟睡,早就被这个老婆子洗脑了!如今居然还敢欺负文玲!

她强压着火气,从炕柜里翻出药膏:“来,到屋里来,娘给你上药。疼不?”

药膏抹在伤痕上,温温热热的,有些疼,但没有被掐的时候疼。

“不疼。”文玲抿着唇。

“文玲,你记住,”冯兰英轻轻吹着女儿的伤口,“你虽然是大姐,但大姐不是用来挨打的。”她捧起女儿的小脸,“下次他再动手,你就狠狠打回去。”

文玲吓得直摇头:“不行,我打了弟弟,奶会打死我的”

“让她来!”冯兰英把女儿搂进怀里,“有娘在,看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灶屋里的王春娟见崔国栋下了工,火气又被点燃了,上去就揪着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娘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为了那点破钱,连亲娘都敢算计!”她抄起烧火棍就往崔国栋身上招呼,“你这心眼比针眼儿还小!”

崔国栋边躲边解释:“娘!我真不知道您把东西藏酸菜缸里啊!”

“放屁!”王春娟一棍子敲在灶台上,震得碗筷哗啦响,“那叫藏吗?那叫那叫 ”她突然卡了壳,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叫放着,对,就放那儿而已!”

“娘,我对天发誓,这事情真不是故意的,要是我敢骗您,就让这天雷劈死我这个不孝子吧!”

好说歹说,王春娟这才信了他的话:“哼,下不为例!要是让我发现有下回,你这耳刮子就别想要了!”

灶屋里闹得热火朝天,冯兰英却不管这些,低着头在里屋绣着花。她上辈子干活干到七十四,王春娟今年不过五十岁,身子骨硬朗得很,还能干得久呢。

“坏娘!”正想着,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冯兰英抬眼,就看到崔胜利叉着腰瞪着她,“坏娘!奶累得直不起腰,你倒在这儿享清福!”

这小畜生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崔国栋,吊梢眼、尖下巴,反倒是像极了王春娟,连那副刻薄相都如出一辙。

她慢悠悠地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了蹭:

“那你怎么不去?”

“我今年才五岁!我奶说了,我不用干活,这活干多了个子长不高,男人个子矮了,将来出去要遭欺负的!”崔胜利扬着下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所以,我就可以多干活?难道我就不长个子了?”

崔胜利跺脚:“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反正也不长了,□□发都快白了,你也不去帮忙,你就是坏!

我奶可说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家早住上青砖大瓦房了!你就是个败家的,还不赶紧勤快点!再这样下去,我爹可得跟你离婚!”

冯兰英手上一顿。

想起从前对老二掏心掏肺的好,如今只觉得荒唐可笑。

那时候她省吃俭用,连块红糖都舍不得吃,全攒着给这小崽子买麦乳精。寒冬腊月里,她顶着北风走十几里地去公社供销社,就为给他换半斤奶糖。后来这崽子长大了,不知在哪学会了搞赌,自己累死累活挣的钱全填了这白眼狼的窟窿,结果老了被他媳妇们轮流虐待,最后像块破抹布似的被扫地出门。

“喂!跟你说话呢!”崔胜利见她不但不答话,反倒抿着嘴笑,顿时恼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他这么骂她时,这女人可是躲在灶台后头抹眼泪的。

今儿个怎么还笑上了?莫不是他骂人的本事退步了?还是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越想越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吊梢眼瞪得溜圆:“坏娘!你聋啦?我奶说了,败家又懒的媳妇儿就得挨揍!”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一副威胁的模样。

“说得对。”她突然俯身,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坏娘不光败家,”针尖倏地抵在崔胜利眼前,“还专扎小畜生!”

崔胜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往外窜,带着哭腔喊:“奶!坏娘要杀人啦!”

冯兰英吹了吹针尖,这辈子她得好好教训教训几个小崽子。

晚饭时分,崔胜利卯足了劲儿开始告状。

可王春娟哪里相信他的话,冯兰英最疼爱这个老二了,自己没吃的都得给他买吃的,怎么会欺负他?再说了,她也没瞧见他身上哪里有针眼。

冯兰英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瞥见崔胜利鼓着腮帮子瞪她,被气疯了似的。

她嘴角一勾,权当看个乐子。

撂下碗筷,崔胜利一溜烟冲进大队牛棚。

月光下,他撅着屁股在牛背上摸索半天,终于逮到两只吸饱血的牛虱子。小家伙捏着树叶包住虫子,吊梢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二姑说这虫子能要人命,哼!看她还敢不敢扎我。”

屋里,冯兰英正哄孩子睡觉,忽觉窗外有动静。

她猛一抬头,正对上崔胜利鬼鬼祟祟的眼睛。

那小崽子吓得一个趔趄,眨眼就没了影。

小孩子藏不住事,更别说才五岁的孩子,鬼鬼祟祟的,准没憋好屁。

“呵。”冯兰英冷笑一声,掀开被褥仔细检查。

果然在鞋里发现两只鼓胀的蜱虫,黑黢黢的身子还在蠕动。

她眼神骤冷。

这牛虱子最是毒辣,专往牲口皮肉里钻,吸饱了血能胀成黄豆大。早年间队里老李家的娃,就是被这玩意儿咬了,发了一礼拜高烧,差点把脑子烧坏了。

她抄起布鞋就往外冲。

猪圈后头,那小崽子正撅着腚躲着呢,一见她来,吓得直往草垛里钻。

冯兰英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子,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人怼在土墙上:“小崽子,知道娘为啥寻你不?”

崔胜利两腿直打颤,嘴上还硬气:“我我啥也没干!你再打我,我告奶去!”

“行啊!”冯兰英冷笑,顺手扯了两片蓖麻叶,把那俩黑黢黢的牛虱子裹了,“先把这吃了,娘带你找奶评理去!”说着就往他嘴边送。

“哇!”崔胜利吓得魂都飞了,小短腿在空中直扑腾,“我不吃!死也不吃!”

眼瞅着那蠕动的虫子都快碰到嘴唇了,哗啦一声,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这小崽子居然吓尿了!

冯兰英也不嫌腌臜,拿袖子给他抹了把鼻涕眼泪:“知错没?”

“知错了!真知错了!”崔胜利哭得直抽抽,“娘饶了我吧”

这时草垛后头传来窸窣声。冯兰英眼角瞥见文玲缩在门旁,便招手道:“文玲,过来!”

文玲原本已经躺下,听见外头动静,摸着黑寻了过来。月光底下,她看见娘亲拎着弟弟的衣领,吓得小脸煞白。

“他掐了你哪儿,给掐回去!”冯兰英冷道。

文玲的手指绞着衣角,偷偷抬眼,正对上崔胜利恶狠狠的目光,活像要吃人似的。

“赔钱货!你敢碰我试试!”崔胜利龇着牙。

文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似的望向娘。冯兰英却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

夜风卷着猪圈的臭味吹过来,文玲忽然想起昨儿个弟弟往她饭里掺沙子的事儿。

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崔胜利的腕子使劲一拧。

“哎哟!”崔胜利杀猪似的嚎起来,“你个贱丫头!看我不告诉奶!”

“你敢!”冯兰英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坨子砸在地上,“要是让我知道你告状,”她弯腰捡起根柴火棍,在手里掂了掂,“下回打断的就是你的腿。”

崔胜利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鼻涕泡在月光下一鼓一鼓的。

夜黑了,两个孩子揉着红肿的眼睛,乖乖跟在冯兰英身后出了门。

等到第二天,王春娟在集体挣完工分回来,冯兰英便笑吟吟对她说:“娘,胜利明年就要上村小了。我听先生说,这会儿也该先学着些了。往后晚上我教他认些字、读些诗,省得他上学跟不上,将来好给咱们家争光!”

冯兰英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好歹也是小学五年级毕业,比王春娟这个纯文盲强多了。

她特意把“争光”二字咬得极重。王春娟想起昨儿个隔壁李婶炫耀孙子会背诗的模样,顿时觉得手里的窝头都不香了。

“成!要是考不了一百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奶,我不想跟娘睡!”听到自己要跟冯兰英睡,崔胜利瞬间慌了,一个劲地扯着王春娟的手。

冯兰英直接拽过他的手:“哭什么哭,明年考了一百分,可有你高兴的!”

“不过,孩子都睡这屋,国栋睡哪儿啊?”王春娟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

刚从外边回来崔国栋听到这话,抓了抓后脑勺:“我打地铺就成。”

“打地铺?!”王春娟一听,脸拉了下来。

晚上,眼看着儿子又要进去打地铺,她连忙神神秘秘地把人拉住:“国栋啊,你瞧你,真没出息!整天被媳妇儿骑在头上,哪有大男人打地铺睡屋的?”

“不是我想打地铺,是孩子多了,实在睡不下了”崔国栋尴尬地说。

王春娟粗糙的手指狠狠戳着崔国栋的太阳穴:“文玲那个赔钱货,扔柴房不就得了?再不济搬两条板凳拼着睡,大老爷们睡地上,传出去我老脸往哪搁?”

“没事儿,娘,地铺睡着也挺舒服的。比柴房强。”崔国栋摇了摇头。

“你没出息!真没出息!”王春娟气的不打一处来,就把他往屋里推。

“现在进去,听到没有?现在就去把文玲那赔钱货撵出来,你自个睡床!”

崔国栋攥紧拳头,终究还是被推着进了屋,然而一进屋,看见里面这幕,他耳根子刷的就红,媳妇儿……怎么在奶孩子?

“傻站着干啥,还不来搭把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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