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妮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大声嚷嚷着:"都让让,都让让,大夫来啦!大夫来啦!"
她头顶上支棱着一撮小辫子,硬撅撅毛糙糙的,小刷子一样扫过旁边看热闹妇人生了冻疮的手背,蛰的她立马皱起眉头叫骂起来:"你个黄毛丫头搁这儿乱蹿什么呢?!跟个毛猴子似的!"
但她刚骂了一句,就有人扯着她的胳膊往后让路,她抬眼一瞧,只见公社的赤脚医生李大碗斜挎着个木头箱子,已经急吼吼走到了面前。
她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后退,转头却是一脸看好戏的坏笑:"哎,你说,这打山上下来的,是'白毛女'啊?还是野人啊?"
旁观者中,跟她一样存了八卦心思的不在少数,各个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呆头鹅似的往屋里瞧。
李大夫挤进了院子,一站定,就朝院子内外的闲人们吼了一嗓子:"这大冷的天儿,没事儿都家去吧,别围着看热闹了!"
人们嘻嘻哈哈应着声,却没人抬脚往外走,李大夫摇摇头,撩起帘子进了屋。
不大会儿,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太太从门帘后钻了出来。她老到脸皮上的褶子都沓叠了起来,眼皮软塌塌紧贴在眼珠子上,人中尤其长,连着下垂的嘴角,一起显出一丝凶相。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缩水的小老太太也是同理,哪怕到了耄耋之年,佝偻了老腰,五姑奶奶往那儿一站,高大的身材还是能跟不少年轻汉子齐平头。
她一出现,看热闹的众人都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被她那犀利的眼风扫过的人,更是悄儿默没了声。
等众人闭嘴后,她微微张口从嗓子里发出咔咔两声,这才开了口:"都散了吧!俺认出来了,她是我们家三儿的娃儿!"
闻言,众人先是一静,接着,就有不少窃窃私语的议论:"真的假的?三叔那是啥时候上的山啊?三婶虽说是跟着走的,可走的时候也没怀着吧?""怀着也对不上啊!那野人,咳,姑娘咋瞅着也不像有三十啊?"
五姑奶奶秃了半拉的眉毛往上一挑,鼓起眼睛来瞪了一圈,硬生生把那些闲言碎语压了下去。
她又挺了挺腰杆,抬起脸直勾勾盯着之前声儿最大的留柱媳妇儿:"俺家祖传的大高个儿,还有那大眼睛大脸盘子,那排场劲儿,跟俺家三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这你们都看不出来?真是个睁眼瞎子!"
留柱媳妇儿被她瞅得心里发毛,歪着脖子赔了个笑,臊眉搭眼地垂下了脑袋,无声碰碰嘴皮子,到底不敢再出声。
"行了,都回家去吧!篱笆都给我挤坏了!"五姑奶奶又挥了挥拐杖,转头进了屋门,厚厚的棉布帘子啪嗒一下就被摔在了门上。
围观的人们踟蹰着,往袖筒里揣起手,意犹未尽地相互使着眼色,到底还是纷纷散去。
赵大妮仗着自己人小,早就钻进屋躲到了火炉边,一边手脚伶俐地往外扒拉柴火灰,一边偷偷打量床上躺着的那个"野人"。她向来机灵,没事儿就来帮着五太奶干活儿,虽然大家都说五太奶吓人,可她倒是觉得五太奶比她亲奶还对她亲香呢。
不过,她虽然人小鬼大,也不大明白:这个从山上掉下来的"野人"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五太奶的亲孙女了!
不光她想不明白,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与赵大夫面面相觑的"野人"也想不明白:她明明躺在床上睡得好好的,怎么一睁眼,自己就换了地方呢?
自家头顶上那雪白的吊顶变成了一根木头梁,那根破旧的木头梁上,甚至还能瞅见半拉枯黄色稻草堆出的燕子窝。转头就见床边站个黢黑干瘦的男人,弯着腰正对她伸出了手来!
"你想干嘛?!"随着一声暴喝,手比脑快地挟住了对方的手腕,赵朱利落地起身,眨眼间就已经反手把这男人的右手扭在他身后,用膝盖将其抵在了床上!
五姑奶奶刚进屋就见着这一幕,吓得连声叫道:"哎哟,住手!快住手!俺们不是坏人呐!"
李大夫遭此横祸,一张脸整个被按在了棉被上,挣扎着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却是依旧无能为力。
赵大妮也被吓傻了,半晌才惨叫一声,小老鼠似的往外出溜,边撒丫子往外跑,边抹着眼泪大叫:"快来人啊!野人杀人啦!"
赵朱动手也只是本能反应,等看清屋里还有一老一小,又看到小板凳上打开的木箱子里几捆熟悉的草药,才发现自己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忙不迭松开了手,也不敢再用力,只能轻手轻脚把那人拉起身来,道了声歉,又看向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迟疑地问道:"奶奶,这儿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发问时,已经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将屋里扫过了一遍,但这并没有给她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参考信息,反而让她心底疑惑更深——屋内的地面居然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自己躺着说是"床",其实就是块木板子,下面垫了几块石头,屋里正中挂着一张伟人画像,再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深褐色的漆面十分斑驳,一看就是上了年头。
唯一看起来崭新的,大概就是那个包了白铁皮的圆炉子了。可哪怕是这种自制的土炉子,她也只在自己很小时候见过,现在早就难寻踪迹了,哪怕是偏远地区,也不常见啊!
见她停了手,李大夫也没有大碍。五姑奶这才又认真地打量起了她,边看边点头,接着,朝她走了过来:"闺女,俺是你亲奶奶啊!你爹是不是叫赵栋?左耳朵后面有个大痦子?"她说着话便蹒跚着往赵朱面前走,右手拄着拐,还腾出左手来往耳朵后面比划。
她本来算高挑的身量,到了赵朱跟前却只能扬起头来,才能看见对方的面孔。
赵朱心道,您老人家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您啊!但看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又没忍心开口,但也没有承认,而是继续追问道:"老人家,这到底是哪儿啊?"
李大碗被唬了一跳,虽然没有受伤,可还是大口哈着粗气,坐在床边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听见赵朱发问,到底还是气不顺,翻了个白眼朝五姑奶道:"老太太,您这是上哪儿认来的孙女啊?我看就是个野人!"
再一次听见人家叫自己野人,赵朱皱起眉头,但当她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忍不住瞪大眼睛,"啊"的一下叫出了声来——她身上居然套着几片用草绳连起的干草枯叶,说是"衣服"都太过勉强,倒真像"原始人"勉强遮羞的东西。
她忙又去摸自己的头发,触手的好似一把枯草,把长度勉强到肩头的发尾往前扯着,眼角余光里,那参差不齐的发梢,明显是用不太锋利的工具硬生生拉断的。不用照镜子,她就知道,这头发绝对不是她那头定期做蛋白保养的法式大长卷!
她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一时不知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噩梦。
她稳稳心神,再次看向一直含泪盯着她瞧的老太太:"奶奶,您能给我找个镜子吗?"
五姑奶不知道她要镜子干嘛,可闻言还是颤巍巍地走到了唯一的桌子前,抬头瞧见伟人画像,还默默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口中喃喃两句"多谢保佑",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面巴掌的塑料小圆镜,递到了赵朱面前。
虽然已经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一瞅见镜子里的人影,赵朱还是狠狠吸了口冷气——世界上还真有穿越这种事!
一阵眩晕袭来,她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重重坐在了床边,右手紧紧遮住双眼,被荒谬的现实打击得一时不知所措。
李大碗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又朝着五姑奶开口道:"老太太,别怪我说话不中听,这亲戚可不兴随便认啊!这来历不明的野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才逃进深山里去的。您可别随便发善心,万一救了个白眼狼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说的,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五姑奶还没回话,就听见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大妮儿搬回"救兵"来了。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就还没看够呢,这还没走远,就听见大妮儿冲出来叫嚷"野人杀人",当即就折返了回去,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后生,当即就直接从正门闯进了屋中。
不过,还没等他们见义勇为呢,兜头就是两拐棍儿——"门都不敲就敢闯进屋里来!当俺老婆子是死的啊!"
五姑奶奶的拐杖可谓是下赵庄所有中青年人的童年阴影,两人豪情未酬,瞬间抱头鼠窜。
大妮儿紧跟着两人后脚进屋,却是一眼瞅见野人跟李大夫正和和气气地在床沿儿上排排坐,眼珠子一转,心知自己这"救驾"没救出功劳,反而救出过错来了。
趁着拐棍儿没落下,她立马抱住了五太奶的大腿,"哇"地一声开始哭天抹泪:"五太奶奶,您没事儿啊!吓死俺了!"
五姑奶嫌弃地扒拉了她一下,却没能扒拉开,只得从怀里掏出了个干净的手帕子,一把糊到了她的脸上:"别把鼻涕蹭俺身上了!腌臢菜!"
大妮儿见好就收,就着手帕把脸一抹,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瞅着那个暂时安静的"野人",就怕她又突然暴起伤人。
趁五姑奶再次出门赶人的功夫,李大碗也站起了身来,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五姑奶见他要走,连忙追问:"李大夫,真是不好意思,她可能是被吓到了,才会冒犯到你,你刚才可看过了,她没事儿吧?"
"看她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能有啥事?"李大碗拎起箱子,把布带子挎在肩头,扭头便想走,却感觉衣角被人扯住了。
"大夫,我可能真有事儿,我好像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赵朱呲着牙,朝他讪讪一笑。
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到了哪儿,先装傻吧!赵朱心中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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