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大杂院的清晨,是从抢水龙头开始的。也就刚六点,一个个趿拉着拖鞋,穿着大裤衩,抱着盆儿,披散着头发,游魂一般朝位于影壁后的水槽走去。
水槽旁,密匝匝栽了三棵洋槐,茂密的枝干伸展到水槽上方,倒映出一方阴凉。
水管不断开合的声音、乒铃乓啷做饭的声音以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开启了三叉树胡同四号院的一天。
水管子前站满了人,后面排队的也不走,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
“哎,章老大家的事儿怎么说的?清英搬过去不?”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儿四处瞧了瞧,见没章家的人,低声问道。
一旁的大婶儿端着脸盆儿,看也不看小媳妇儿,回道:“有的闹呢,章老二那媳妇儿又不是吃素的,能答应才有鬼呢。”
“要我说,亲侄子结婚呢,腾出一间房怎么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房子是人家老二家的,凭什么让老大家的孩子住?邵华心不正,这是打着坏主意呢......”
“咳咳。”
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大婶儿接下来的话,那大婶儿抬头,看到一脸阴鸷的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不是邵华又是谁。大婶儿颇有些尴尬地招呼道:“邵华啊,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其他人也讪讪的,三三两两地紧跟着打招呼,“章家大嫂子,早啊”,“小邵,早”。
邵华本就心烦,消息放出去大半个月了,老二家的都没动静,听到大家拿她取笑,心情更不好了,也顾不得邻里邻居的了,邵华冷笑道:“不这么早,还不知道大家背地里这么说我呢。”
“话不好这么说的,我们也是关心你。”
“就是,都没坏心。”
“那我谢谢你们了。”说完,邵华捅开假装刷牙、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的邻居,拧开水管儿,哗啦啦接了一盆水,端着径直往正房走。余下的人讪讪的,有人切一身,撇嘴离开,也有人留下来继续洗漱。
东厢房卧室里,章清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飞机失事的失重感随即消失,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间陌生的房间。
时值盛夏,阳光透过薄薄的蓝底竹叶纹窗帘射进来,又是一个大晴天。章清云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的回不去了。
她一骨碌坐起来,再次打量房间。房间不大,除了炕、对面的红漆五斗柜以及柜子上的红色塑料盆儿,再无其他家具。
不是这家条件不好,这姑娘能单独住一间屋子,家庭条件起码比这座城市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强。只是这个年代就这样。五斗柜上的《人民R报》清楚地写着日期,一九七零年六月八日,星期一。报纸可能是前些天的,但时间相差不会超过半个月。
她,章清云,从二零二五,穿到了一九七零。
章清云无奈地砸了下炕沿,自我安慰道,起码知道了江省是东北那一片,不是吗?
炕尾摆着两个红漆木箱子,章清云昨儿已经看过了,左边放的是床褥,右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木箱子上,立着一张原木色方炕桌。
倾身从枕头下摸出块儿巴掌大的小镜子,还好,原身的脸是杀伤性级别的。也不是第一次看了,章清云还是感受到了直击心灵的震撼。乌溜溜的杏核眼、高山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就连睫毛,都浓烈得像是小山丘。这张脸,任何角度任何光线下,都完美无缺。
据原身的记忆,原身父母曾反复说过,当初生下她时,因着这张漂亮到夸张的脸,曾反复跟护士确认没抱错,这才敢回家。
也是凭借这张脸和优越的身体条件,原身在家里住大杂院、十六岁了仅有一点儿基本功的情况下,愣是考入了江省文工团,成为芭蕾舞团的一员。如今训练两年,原身已经成为台柱子的B角,团里重点培养的新人。
什么是B角呢?就是A角的替身,在A角身体不舒服、受伤、体力不支等情况下,替A角上场。一般情况下,拉幕布、画海报、打扫卫生的零碎活儿,也都是B角做的。B角通常会比A角年轻个四五岁,这样等A角退下来,B角能直接顶上成为A角,作为团里新的台柱子。
“清云,起床了。”房门处传来说话声,似是没听到回答,女声不自觉放大,“清云,快起了,今儿不是要上班?再不起就迟到了。”
章清云认命地套上衣服,让她一个女拳击手去跳芭蕾,太讽刺了吧?
不过章清云可不敢随便换职业。刚来那日,她就感受到了原身对跳舞的执念,直到承诺一定会跳成台柱子,原身才安然离去。
说起来,原身走的有点儿冤。周六团里考核,下班前原身确定成为台柱子的B角,小姑娘一时激动,下班后不回家,去传说中的“小卖部”买吃食,被人在胡同里敲了闷棍。幸亏她这个鸠占鹊巢的醒来的及时,否则真被坏人强了。
也幸亏她会功夫,当时下死力踹了那人的**部位一脚,还将那人的鼻子打出了血。可惜原身的头被敲了,虽没出血,但用力过猛之下还是有些晕,接下来的动作便慢了半拍,被那人跑了。
此时,换衣服的章清云轻哼一声,等着,她早晚找出人来!不废了他,她章清云就对不起原身!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这人是杀了人的!原身是真的没了。
杂七杂八的从脑海里一闪而逝,像是流光,总也抓不住。章清云所幸不刻意去想,只隐约记得,貌似飞机出事儿时,头等舱还有一位“大佬”来着,也不知怎么样了。
章清云拍了拍脑袋,不想了,爱咋滴咋地,回不去了就享受生活,反正原身有人疼有人爱的,总比上辈子做个孤儿强。
章清云答应了一声“妈,起了,别叫了”,利索地跳下炕,抱起红色塑料盆儿,推开门去院儿里洗漱。
刚来到水管儿前,仅剩的两个中年妇人静了一瞬,挤眉弄眼儿的,纷纷和章清云打招呼。
“清云来了,你二堂哥结婚怎么说?女方要求住西耳房,清英可就没地方住了。”说着还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家的事儿呢。
旁边的大婶儿很自然地接话:“要我说啊,让清英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不就什么都解决了?清洋怎么说都是你堂哥呢,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人家女方要求住西耳房,又不过分,是吧?清云你那间房那么大,让清英住过去,有啥的,做人别那么自私。”
章清云翻个大大的白眼儿,将盆儿哐当一声放进水槽里。对于想道德绑架的人,她向来是不会放过的。哪里痛戳哪里!
面对第一位大婶儿,她嘎嘣脆地道:“牛大婶儿,你家盼儿就是再嫉妒,也只能做女配的B角,我可是板上钉钉的女主B角,羡慕吧?”
她拧开水管儿,撩起水拍了拍脸,瓷白的皮肤在水光下更显莹润光泽,章清云微微一笑,嘚瑟道:“上天给的,没办法。”
“你!”牛大婶儿一甩毛巾,盆儿里瞬间水花四溅,一旁矮胖的妇人哎呦一声,好在章清云是运动员,动作不是一般的迅捷,早一步跳开了,还嘚瑟地挑眉冲着牛大婶儿乐,挑衅意味十足。
牛大婶儿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道,“我家盼儿基本功扎实,还比你小一岁,过不了多久就是A角了,你等着!”放完狠话,抱起盆儿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成功气走了第一位牛大婶儿,章清云瞥了眼第二位矮胖的妇人,她不屑道:“何大婶儿,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嫁去您家的,您担心什么呢?看好您那俩宝贝蛋,再绝食我也是不会嫁的!”
“谁稀罕!”何大婶儿拍了拍衣服上的水,抱起盆儿,梗着脖子蹭蹭蹭离开。
章清云理也不理,慢条斯理地挤牙膏刷牙。原身也是够倒霉的,就这张祸水脸,这么说吧,附近的胡同里,但凡有下一代的,小到刚会走,中到离婚丧偶的油腻中年男,老到还没进棺材的老登,只要是单身,就没有不想娶原身的。
就说刚才的何玲何大婶儿,三个儿子,除了老大结婚了,另两个可都看上原身了。原身规规矩矩的一个小姑娘,从来没跟两个奇葩多说一句话,就这,内部先争抢上了,又是打架又是绝食的,可是让何大婶儿恨足了原身。
原身呢,因为长得太漂亮,从小到大就交过一个好朋友司南,目前还面临下乡的危机,也是够倒霉的。
章清云洗漱好,回屋前瞄了一眼住在东倒座房的司家,秋季的时候司南就得下乡,还有差不多三个月,想来这一段儿时间,司南都要睡到自然醒了。
章清云叹口气,说不出是羡慕还是什么,走回屋换衣服了。
正堂里,章砚榛边调收音机,边对进来的闺女柔声道:“别理那些人,房子的事儿我和你大伯会商量的,你别管。”
章砚榛穿一件半袖白衬衫,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油头粉面的,任谁都想不到,这中年小白脸儿是电工,还是七级电工,过两年就能考八级的那种。
章清云点点头,坐下准备吃包子,被收音机里突然传出的锯木头声儿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的包子扔出去,她无奈道:“爸,家里又不是没钱,买一个新的呗,这二手的听着就难受。”
这声爸她叫得毫无压力,原身父母对原身可谓是极尽疼宠,连小六岁的弟弟都比不上。前世章清云是孤儿,从来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穿越后能有疼爱原身的父母,也是她这么快接受现状的最重要的原因。
章砚臻嗐了一声,一脸的不赞成:“钱有,票不好找啊。就收音机票,黑市儿能卖三四十呢,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咱家这二手的,又不是不能听,凑合着听呗。这过日子啊,就得精打细算,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这可是你爸我的金玉良言,你可得好好记着......”
说着话,锯木头声儿慢慢变成流淌的音符,顺着东厢房正堂,飘入大杂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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