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名单确定第三日，夏成媛穿上另一套崭新的连衣裙，是温柔大方的天蓝色，裙摆正好到膝盖，露出一截结实有力又不显粗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格格不入的黑布鞋，这让她有些苦恼，坐在凳子上翘着脚问，“嫂子，就穿这个去吗？”
“先穿这个，一会到了县城，我还要送你一个礼物。”姜玉从装钱的铁皮盒子里拿了两张大团结，塞进口袋，又从废布筐子里挑了一条同样浅蓝色系的长条形带子，替夏成媛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清新知性。
要是不提夏成媛来自农村，恐怕人人都会觉得她是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孩。
“啥礼物？”
“给你买一双小皮鞋。衣服可以少，但一定要有一两套能穿得出去见人的，胡乱搭配可不行。”姜玉走到门口了，见夏成媛还不跟上，冲她招手。
“嫂子，我自己有钱。上回介绍同学来做衣服，我攒的钱还剩四块多呢。”夏成媛说。
“等以后去上大学了，还愁没有花钱的地方吗？你大哥给你做了一桌子好菜，我这个当嫂嫂的总不能没个表示。你动作快点，别误了时间。”姜玉催促道。
县城的电影院是由大会堂改造的，加上站票，能一次性容纳一千人，但一天只在晚上放映一场电影，除掉内部关系消耗掉的票，县城要看电影的人只能抢几百张电影票，全都要提前好几天登记才可能买到。
得知夏成媛选上了工农兵大学生后，姜玉就让夏成则去县城登记了两张电影票，赶在放映时间前去付钱买票才能进去，错过了时间，她们的票可就没有了。
她们骑的自行车是找夏有财借的，姜玉骑的不好，是夏成媛骑车载她去的县城，两人在县百货商店里花了六元七角买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鞋，穿着虽然不如布鞋舒服，但却洋气漂亮得多。
像这样的鞋子，小县城是不会生产的，都是大城市鞋厂里做出来以后，再分销给各个地区，对于不怎么穿小皮鞋的小地方来说，价格很贵，穿的人就更少了。
头一回穿皮鞋的夏成媛走起路来十分别扭，一方面是觉得硬，一方面是怕穿坏了昂贵的鞋子，走几步就要低头看一看，就连骑车都不敢用劲，路上被姜玉笑话了好一阵，终于赶在傍晚五点前到了县电影院。
“好险，差点就看不上电影了。”夏成媛拍着胸口，后怕地说。
这时候的票基本是一张五分，贵是不贵，就是难买。
到了不是立刻就能买票，还要排队。
排了三十多分钟才轮到她们，要是来的再迟一点，电影开场了就不让她们进去了。
夏成媛头一回来县城看电影，很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左顾右盼，一脸好奇，居然正好被她看到了从幕布前走过的陈红娟。
“嫂子嫂子，我看到她了！”
“谁？江润民？”
“不是，是红娟，我过去叫她。”
夏成媛把电影票塞给姜玉，没等她开口，就叫着陈红娟的名字急匆匆地跑去找她。
“夏同志，你怎么来了？看电影吗？”看到夏成媛时髦的仿佛来自大城市的打扮，陈红娟眼前一亮，接着又心里嘀咕：连衣裙，小皮鞋，全套得要十多元，这年头的农民都这么富了？她可还穿不起呢。
“跟我嫂子一块来看电影。”夏成媛嘴上在回答她，但眼睛却扫向四周，到处寻找着江润民的身影。
陈红娟看一眼就知道她找谁，笑眯眯地说：“你找江同志吧，他在后台准备放映，要不要我去叫他？”
“电影快开始了，等看完好吗？我嫂子在叫我了。”夏成媛在几百人的大场子里寻找姜玉，见她冲这边挥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当然可以啊，你们先看吧，今天的电影很好看哦。”陈红娟说完，快步走进了后台，用力拍了一下江润民的肩膀，“你猜猜刚才谁叫住我？”
“不知道。”江润民头也没回地说。
“是夏同志啊，她又来看电影了。”陈红娟两手背在身后，依靠在狭窄房间的墙壁上说，“上回她肯定是有事情，才没能来看电影。”
“这与我无关。”很少邀请别人的江润民被人放了鸽子，此刻一听到夏成媛的名字，好不容易放下的不快又再次涌上心头，说话的语气也冷冷的。
“人家特地跑来道歉，你要是连面也不露，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陈红娟故意用话激他。
极注重形象的江润民顿了一下，板着脸说，“不用你管。”
陈红娟话带到了，也不再提了。
“我路上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夏成媛一坐下来，姜玉就附在她耳边问。
电影院里的人太多，说话的声音又大，寻常说话音量很容易听不清。
“明明选上了，为啥不能说？这是好事啊。”夏成媛想不明白。
“没让你不说，只是先说你没选中，看看他是什么反应。要是他很失望，你就告诉他是开玩笑，其实你选中了，再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实心眼的姑娘真难带，姜玉郁闷地想。
“可这有啥意义？”
“你不了解他，多说话，看他反应，也能加深彼此的了解，不是吗？”
夏成媛哦了一声，觉得挺有道理，但又有点迷糊。
姜玉挑眉，“我还会害你不成？”
夏成媛立马摇头，“嫂子怎么会害我，那我试试。”
****
电影看完，场内的人在陆续疏散。
姜玉和夏成媛就坐在位置上，没有离开，因为就一场电影，工作人员也不急着赶人，等到场内只剩下几十人时，江润民才从后台走出来跟夏成媛打招呼。
“去吧。”姜玉从后面轻轻推了夏成媛一把。
“对不起，我上回没去南门兜大队。因为选拔考很近了，南门兜大队又离我们村太远，晚上走回来就要一个半小时，太费时间，所以我……”夏成媛有点不安。
她能感觉到江润民不如上一次热情，话少了，连笑容也少了，肯定是生她的气了。
那还要不要按照嫂子说的做？他会更生气的吧？
夏成媛又开始犹豫。
江润民沉默了有一分钟之久，语气也很平淡：“你做的没错，考试更重要，不需要道歉。”说完，能听到夏成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考得怎么样？选上了吗？”
“没有。”夏成媛脱口而出，但很快她就后悔了。
“还是落选了啊。”江润民微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疏远，与那夜送她回家的男青年仿佛不是一人。
夏成媛是单纯，但却不傻，能听出他话里的失望。
失望什么？他为什么要失望？
“没关系，等以后工作了，成为优秀工人，还是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大学的。”江润民敷衍着安慰完，看到前方十几米远的陈红娟探头探脑地像在偷听，有些恼了。
从农村回来的这些日子，陈红娟总是三不五时说一些带刺的话，江润民也想过他没得罪过她，最后只能归结于女人的无理取闹。
光是看到她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会肯定又要刺他了。
江润民有些烦了。
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友，老这样怎么行。
“我还有点……”他刚要借口去忙，夏成媛立马换掉了脸上的局促紧张，倒退一步，两手背在身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其实是骗你的啦，我选上了！再过半个月就要去学校报到了。你鼓励我上大学，我要是为了贪图享乐而荒废学业，更不好意思来见你。现在考上了，才敢来电影院呀。”夏成媛一口气把姜玉教她的话说出来，就像是搬开了心口压着的一块石头，觉得其实也没那么难。
“真的？你考上了？”意料之外的话让江润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除了震惊和羡慕，他还有些嫉妒。
这是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刹那间忘了收敛。
“恭喜你，等念完大学回来，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公社干部了。”每一个大学生都是宝贵的财产，根据“社来社去”的政策，从哪个公社来就回哪个公社去，夏成媛最终还是会回龙福公社的，要是成绩突出，甚至可能调到县革/委会工作。
想到这里，江润民的态度一下子热络了不少，脸上也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你喜欢看电影的话，以后来找我。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个位置，就不用在外头排长队了。”
这一番话要是在五分钟以前说，夏成媛会兴奋激动的脸红结巴，但在此时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夏成媛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位置上的姜玉，对江润民说：“我嫂子还在那边，我先去跟她说几句话，一会就过来。”
“快去吧。”江润民眼睛都带着笑，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仿佛藏着星子。
这双眼睛曾令她心动不已。
夏成媛匆匆走回姜玉面前，有些沮丧地说：“嫂子，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刚才我说我没考上，他像是不太想搭理我，如果我没有打断他，可能他又要去忙了。但是我说我考上了以后，他一下子变了态度，这是为什么？”
“他还说什么了？”
“他邀请我以后常来电影院玩儿，说能免费看电影，我要怎么答复他？”夏成媛咬着下嘴唇，有些茫然。
她兴冲冲地来，没想到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要是他现在提出想跟你处对象，你怎么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了。”
夏成媛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江润民的目光。
她像是受惊了一样收回来，又在姜玉如同湖泊的目光中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就先这么着。”见姜玉点头，她才又回到了江润民跟前说，“可惜我以后就要去上学了，没法常回来，蹭不着免费的电影了。”
“真可惜。”江润民试探着说，“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康城，也没有上过大学，如果夏同志不介意的话，能偶尔写信跟我谈谈那里的风土人情吗？”
“当然可以。”
夏成媛带着江润民的信件地址走了。
回去的路上，姜玉问她有什么感觉。
“脑子一下子很清醒。”夏成媛把写着地址的纸张掏出来又看了一遍，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来之前一想到他，就激动的脑子发热，啥都想不了，现在能好好想些别的了。还有，这回是他提出来要我给他写信的。”
来之前，夏成媛是做了让江润民给她地址的打算的。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忽然对掉了个儿。
“不过这感觉挺不赖的。”她又说。
姜玉微微一笑，“孺子可教也。”
“什么什么？”夏成媛追问。
姜玉摇头不答。
她教夏成媛这么说，是想叫她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就算不会彻底死心，也不会像之前热情，主动权就掌握在夏成媛手里。
多少男人将这招用的炉火纯青，却忘了女人也可以很聪明。
夏成媛年纪不大，又一直在单纯的农村环境里长大，没有出去见过世面。就算姜玉能揭穿一个江润民，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也还会有成百上千个别有用心的“江润民”。
她需要自己想明白。
姜玉能做的只有引导。
最近好冷，腰开始疼了，又到了贴着发热贴干活的日子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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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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