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隆隆怒吼,像是野性未消试图挣脱笼头的巨兽,笨重的身躯吓人地高速抖动,尾部突突喷射出黑色的鼻息,周身迸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围涌上前仍在不住议论的众人急忙闭嘴,捂紧口鼻,踉跄着纷纷后撤。
陈雨珊深呼吸,握紧方向盘,手臂青筋暴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方一寸上。
这两天翻来覆去一遍遍比对熟记的操作流程与指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前进。
她冷静地拨动操纵杆,踩下踏板。
“动了动了!”
人群吵嚷起来。
巨兽稳稳向前。
“看起来至少比佘师傅那两个酒囊饭袋的徒弟靠谱。”有人小声嘀咕。
“是啊,万一她真可以做到……”
“那咱们这帮整天叽叽歪歪,下巴指天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可全都没脸喽。”有大嫂幸灾乐祸地回道。
巨兽开始奔驰。
繁杂的议论声被甩在身后,越抛越远。
有风吹进驾驶室的窗户,带来熟悉的野花香,是充满生命力和坚韧的味道。
好像回到了幼时跟在爹爹身边的日子。
声声马铃通南北,烈烈镖旗走四方。
仰天大笑一壶酒,风也自由我也狂。
爹爹的教诲回荡耳边。
“雨珊,别怕。”
爹爹温热的大手把小小只的她提上马背,引导她的小手抓住缰绳。
“马通人性,驯服烈马很简单,只要让它明白你是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要冷静,要坚定,要无畏。”
“要目标明确,要义无反顾,要一往无前。”
陈雨珊端坐在驾驶位上,双眼直视前方。
“不可犹豫,不可迟疑。”
“抓住它的弱点,善用技巧,它自然会心甘情愿臣服。”
陈雨珊稳住方向盘,握紧操纵杆,脚下慢慢加力。
天地广阔,山花遍野,车轮御风,志存高远。
拖拉机在场地上驰骋,由慢渐快,从生涩变得娴熟。
陈雨珊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灼灼地溢出飞扬的神采,手上的操作越发熟练。
换挡,转向,动作有条不紊。
她不知疲倦地按照佘师傅的要求一遍遍练习,转弯、加速、掉头,动作越来越顺滑。
旁人的质疑和讽刺在风中消散无踪。
知识在实践中凝实,转化,吸收。
勇气加实力,冠以她成功的嘉赏。
“我的天哪,她真的能开!”
人群近了,隐隐传来惊叹声。
“厂子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拖拉机在人前稳稳停下,陈雨珊摆正车轮,拉起手闸,熄了火,轻盈地跳下驾驶室。
掌声自李彦霖和佘师傅手里响起,扩散向四周,由点到面,从星成片,越来越齐,越来越响,直到满场只剩下这一种声音,是颁给胜利者的勋章。
“好样的,陈同志。恭喜你顺利通过考核。明早来我办公室报到。”李彦霖鼓着掌赞许地看向陈雨珊,“明天佘师傅会来教你一些上路技巧。光会驾驶还远远不够,想要顺利上路运货,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谢谢厂长!谢谢佘师傅!”陈雨珊高兴地对着二人分别鞠了一躬,高高昂起脑袋,笑得快活而肆意。
李彦霖也笑了,转过身,表情变得严肃:“大家也都看到了,陈雨珊同志的表现很出色,大伙儿对这事还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刘玥在人群中大声回答。
“没有!”众人高声应和。
“没有就好。我刚才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出口诽谤。恶语伤人六月寒。希望个别几位同志讲话注意言辞。”李彦霖的声音充满警告。
深深窝在人群中缩成一团的几人狼狈低头,灰溜溜地在周遭的讥笑声中偷偷摸摸遁走。
天色渐晚。
陈雨珊哼着小曲,一蹦一跳走回宿舍楼。
“雨珊回宿舍啦?”
“雨珊今个儿真厉害,给我们女工长脸,好样的!”
每个遇到的人都和善地停下脚步与陈雨珊亲切地打招呼。
陈雨珊笑着一一问好,推开宿舍门。
宿舍内鸦雀无声。
刘玥手足无措地站在宿舍中央。
管盈盈一声不吭,低头坐在床边。
“怎么了这是?”陈雨珊拧了把帕子,擦洗自己灰扑扑的脸,关心询问。
刘玥目光游移,吞吞吐吐:“盈盈闹了点别扭,她讲……”
“陈雨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管盈盈怒气冲冲地打断刘玥的支支吾吾。
“好啊,你瞒得真严实。天天背着我们学这学那,只图自己出风头。”
“当了大半年的舍友,居然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自学的开拖拉机。”
“你有学开拖拉机的资料,告诉我们又能怎样?我们一起学不是更好,团结一致共同进步,没人会和你抢着显摆。”
“真不厚道。”管盈盈生气地责骂,倒头蒙进被子里,翻个身背对陈雨珊。
快乐的情绪被当头敲散,陈雨珊沉默不语。
“你别在意。”刘玥小心凑上前,轻声和稀泥,“别管她,她就是这样。你能当拖拉机师傅,拿高级技工工资待遇。她在嫉妒你。”
“我才不嫉妒她!”被子里的声音带了哭腔。
气氛有些压抑。
陈雨珊愣愣盯着管盈盈床上蛹起的鼓包,无尽的辩驳涌上喉口又被生生咽下,委屈、无奈和愤怒堵得她眼眶发痛。
刘玥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尴尬地咽了口吐沫,嗫嚅着到了声晚安,转身默默爬上床。
陈雨珊一个人坐在桌边,凝视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厂子里恢复了往日轻松愉快的气氛。
大姑大嫂们又围在一起,絮絮叨叨些厂里的八卦。
陈雨珊经过操场,上楼走向厂长办公室。
“雨珊来了?是来找厂长报到的吧?”
“来,姨家外甥前段时间给姨带了点糖果,姨年纪大了吃不得甜的,你拿着吃。”
穿着花布罩衫的大婶热情地握住陈雨珊的手,一股脑塞进来一口袋糖。
陈雨珊赶紧推手,“不用不用,婶子留着吃。”
“哎呀,姨哪吃得了这些甜食,你拿着,你拿着。下次俺外甥来,给你俩约着见见面呗?俺外甥可俊了。”
“啊不了不了,谢谢婶子。婶子太客气了。”陈雨珊涨红了脸,狼狈地跑上楼。
“小姑娘害羞哩。”背后大婶们笑将起来,重新围坐在一起。
陈雨珊气喘吁吁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李彦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写着什么。
“你来了。”他抬头看见陈雨珊脸颊红彤彤地站在门口,笑着招呼道,“坐。”
阴云散去,李彦霖挺直脊背坐在老板椅上,显得更加意气风发。
“佘师傅说他在拖拉机边上等你。厂子的情况实在紧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技巧上路。”
“厂子要想发下来下个月的工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陈雨珊俏皮地敬了一礼,“保证不辜负组织期望!”
李彦霖轻笑出声,“去吧,加油。”
“对了,拖拉机师傅都能收两个名额的助手,一般默认是师傅带徒弟。你得空了可以物色一下。长途运货开累了就让助手代替你上,千万不能疲劳驾驶,要保证安全。”
“借这个机会,你可以组建自己的班底。”李彦霖暗暗提点。
“收到!”陈雨珊笑眯眯点头,“厂长再见,我去找佘师傅啦。”
“去吧。”
佘师傅百无聊赖地坐在拖拉机边上,皱缩的老脸迎向金灿灿的日光,每一根褶子都亮闪闪的。
“陈雨珊同志,你终于来了。”
陈雨珊赶忙小跑上前,“佘师傅对不起,我来迟了。”
“没迟没迟。”佘师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根嘬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跟随他的动作从袖口掉在地上,“我一个人呆在病房没事干,想着不如先一步过来准备准备,就当是散心。”
“你呢?准备好了没?给你打个预防针,我教学生可是非常严厉的。”
佘师傅假模假样地虎起脸,阳光随着褶缝的翕张跃动,变幻出多彩的光点。
“佘师傅尽管教,我可以!”陈雨珊扬起嘴角,自信满满地开口。
傍晚。
“雨珊回来了?累不累?”一开门,管盈盈的脸便格外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
陈雨珊吓得一个激灵,瞪大双眼,表情困惑。
“饿了没?我这有上次去市里买的高级点心,要不要吃?”管盈盈心疼地从自己柜子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袋,咽了咽口水,忍痛递过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雨珊避过管盈盈伸来的手,绷着脸问。
管盈盈嘴边讨好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收回纸袋,若无其事地开口,“没什么,关心一下室友。听说厂长让你自己找开拖拉机的助手,教我们开车,这事是真的吗?”
陈雨珊恍然大悟。
“真的,我心里已经有人选了。”陈雨珊冷淡地回答,“没有你。”
管盈盈咬牙跺脚,强撑着脸上谄媚的笑容,“啊呀,都是一个宿舍的,我昨天那是讲瞎话,你别往心里头去。那什么,我给你道歉。雨珊你行行好,再给我个机会。”
“抱歉。”陈雨珊退后两步,拿起毛巾,“没事的话,我去洗漱了。”
管盈盈呆呆站在原地,捂紧口袋里揉皱的家书,颓然抿唇,捂着脸倒在椅子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周。
李彦霖穿着正装,身姿笔挺,站在办公室中央。
“雨珊,这位是张美玲同志。她曾是部队里专门开拖拉机的师傅,经验丰富。我特意托战友请到她来带你跑第一次长途。”
“您好您好。”陈雨珊小跑上前,双手握住张美玲的手。
“你好你好。”张美玲笑得爽朗,“早就听说鲁淮化肥厂出了个拖拉机驾驶小天才,今天终于见到了。小姑娘长得真俊。叫我张姐就好。”
陈雨珊笑得腼腆,“谢谢张姐。”
“张美玲同志也初步了解过我们厂面临的严峻情况。”李彦霖出声道,“我们计划明早就出发。我已经打电话联系好对口经销商了。”
“考虑到陈雨珊同志是第一次开长途,我们预计先装一半运出去,顺利的话再继续运送剩下的成品。”李彦霖询问地看向张美玲。
“很完善的计划。”张美玲赞许地说,“运送货物少确实可以减轻新手司机的压力。车子惯性越小,越好把控方向盘。”
她拉住陈雨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开长途车我这还有些自己总结的小技巧,正好我要去检查一下你们拖拉机车况。咱们边走边聊,顺便商定一下路线。”
天光乍亮。
陈雨珊青松般立在工厂门口,工厂大门前拉起了佘师傅亲手写的巨大横幅:一路平安。
李彦霖站在人群前,微笑挥手:“陈雨珊同志,一路平安。”
晨光下,无数张盈满期待和希冀的脸,同满载劳动人民心血与汗水的拖拉机一起,泼墨成画,镌刻上陈雨珊心头。
“到时间了,我们走吧。”副驾上张美玲的声音遥遥传进耳朵。
“来了。”陈雨珊高声应承下来,伸直手臂朝人群大幅挥舞,“谢谢大家送我,保证完成任务!”
“一路顺风!”人群浪潮般涌出此起彼伏的祝福。
陈雨珊跨上驾驶座,系紧安全带,迎向天边第一抹晨曦。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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