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农历七月二十四,将这个日子定为林家村大祭已经是第三个年头。
这也是七亩驮着那具无名尸身和林家村所有壮丁遗物回来的这日,光是想到当时光景,就足以让整个林家村沉入萧索。
饶是才成为林家村人不久的云杳,都在这日收敛起聒噪,只一心跟着银花婶,遵循以往的祭祀流程。
天还没开始亮,各家炊烟便热闹起来。
林家村虽穷,但这天该备的东西,即便是将过年的都挪过来,也绝不能含糊。
大家都忙起来了,可七亩却闲得很,祠堂里人进人出,也没谁有功夫找他,还是云杳来送祭品的时候,跟他聊了几句。
昨天挖来的莲藕看样子是全造完了,一共做出了六盘点心,有藕粉圆子、炸藕夹、红糖糯米藕……
除了这些,竟还有“藏私”的,小竹笋单拎出来一盘放到七亩跟前,说道:“想来你也不怎么爱吃莲藕,不过这个是我用米汤蒸熟了的,很香很糯,你尝尝看。”
今天小竹笋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粗麻衣,一看就知是旧的,发髻上绑着的也是素白发带,这身打扮,让他少了丝以往的鲜活劲儿。
七亩一直不愿拂小竹笋的好意,低下头,勉为其难的将他并不爱吃的东西衔进嘴里。
好在蒸熟的莲藕没有想象中难吃。
正吃着,小竹笋从怀里掏出一根麻绳。
“我知道你和大家一样,都还惦记着昔日一起去西境的人,来,我给你系上,也算个意思了。”
说罢,就将麻绳系到了七亩的牛角上。
麻绳的尾巴在七亩眼前晃晃悠悠,想不注意到都难。
小竹笋拍了拍手,看样子对自己的杰作还算满意。
“你先在这里歇着,家里还有事儿要忙,晚点儿来找你。”
等到正午,祭祀才会真正开始,燃香,点烛,烧纸,叩拜,林家村老老少少都轮一遍,都得半天工夫。
那一年,林家村共去了五十三名壮丁,祠堂里点燃的蜡烛本该是同样数量,可却多出来一根。
那是为七亩驮回来的无名氏点的。
林家村的人只知道这五十三个人是被他带走,至于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谁也不清楚。
那根蜡烛立在一座无字牌位前,烛火较之于其他,似怎么也蓬勃不起来。
七亩站在祠堂最清冷的一隅,目光沿着牌位一点点移动,摇曳的火光在眼中明灭,只是一头牛而已,眼中却缀满了心事。
整场祭祀下来,都会有村里的那几个老人家奏起丧乐,此情此景之下,即便不用丧乐烘托,闻者也会落泪。
林家村所有曾失去至亲的人,似乎都坚忍了一年的泪水,只为这一日挥洒。
大家都在各个牌位前啜泣诉说,心绪不平说起话来也没个章法,在这样的氛围里,云杳显得格格不入。
他挂名的丈夫牌位就在眼前,可素不相识,哪里有话可说。
所以,走完所有祭拜仪式后的云杳,没有坐到一早准备好的席面上,而是跑到了七亩跟前。
他将七亩睡觉时压平的干草摞成一堆,径自坐下。
小竹笋很久都没说话,许是被大家的啜泣声感染,也可能是想到了他同是在西境阵亡的父亲,或者是他那个意中人。
七亩始终也无法压住心中的好奇,脑中流转着当年一起去西境的那一张张脸。
他猜测着,能被一眼就看入心的人,定是相貌不俗,小竹笋当时年纪尚小,多半能入眼的也是那种长相白净,看着又温和的人。
林家村有两个这样的,一个是栓子爷的儿子林正茂,还有一个是林三的弟弟林四,在当时的斥候营里,属他们两个样貌最好。
至于小竹笋那挂名的夫君,与他俩一比,着实有些相貌平平了。
七亩看向小竹笋,只见他也是盯着一座座牌位出神。
“七亩,你说……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今天会不会也来?”
“我一直有个猜想,但无从求证,若是你今日能见着他,同我说说看他长什么样便好了。”
这会儿七亩觉得小竹笋有些痴气,一座无名氏的牌位而已,竟也让他上心了。
“我父亲阵亡的消息比大祭的日子早一个多月,他在军营做了个小官,手底下有五六十人,我记得十岁那年他走以后,将近有四年没回过家。”
“这么多年过去,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七亩,我好想再见见我父亲,哪怕一眼也好。”
小竹笋说着说着,脑袋便耷拉了下去,眼眶里的泪在烛火下久久才落。
随着小竹笋对自己说的“秘密”越来越多,七亩诧异的同时也有欣慰,失去双亲后的云杳在刻薄的大伯母手下讨生活,如今又注定了后半生的孤寡,面对这一切,他竟也能向阳而生到这副模样。
七亩将脸凑过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小竹笋时,他习惯了用这个动作示意安慰。
接收到这片暖意,云杳挪了挪,直接将脑袋靠在了七亩的身上。
“等过几天,我也该回去祭拜一下父亲,要不然他该以为我还在生他的气呢!”
在小竹笋靠着自己渐渐陷入睡梦之中,在一片消沉肃穆的祭祀声里,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夜。
拐子爷去祠堂门口,将锈迹斑斑的铁钟敲响。
铁钟嗡鸣,直刺入耳。
原本一直紧闭双眼的七亩,也在这片钟声结束后,缓缓将眼睁开。
一阵微弱的过堂风后,祠堂里的蜡烛险些被尽数卷灭,祭台上的香灰亦是吹了一地。
蝈蝈声此起彼伏,争鸣不休。
一道道蓝色的光影,一点点从门口聚集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祠堂,突然就显拥挤了。
在人影的最后,还尾随着一头牛。
牛头正中一撮雪白色毛发,与角落里的七亩如出一辙。
“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啊!”
“哟,今年的祭品比往年丰盛不少呢!”
“怎么还有生面孔?谁家娶回来的夫郎?”
“反正不会是你的,看了也白看。”
“我说林老四,别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就能随便数落人,咋的,不是我的就能是你的了?”
“不是我的我也没看啊,谁像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老四你就别笑话柱子了,他向来是见着俊俏的夫郎就走不动道,这都做鬼了,还狗改不了吃屎。”
“谁走不动道了,这不飘着嘛!”
七亩依旧躺在干草堆上,倚靠在自己身上的小竹笋,看样子已经睡了。
林老四指着云杳说道:“我说虞疯子,以前做人的时候就桃花不断的,怎么着,都成牛了还有这福气呢!”
林老四生前长的人模狗样的,就是一张嘴惹人嫌。
林广定向来和虞疯子关系好,他从祭台上拿起一块煎藕盒扔到林老四怀里,然后骂道:“浑说什么呢,有时间还不抓紧吃,免得后面一年都要听你唠叨饿。”
说罢又看向七亩那边:“烽哥,过来聊会儿吧,这都快一年没见了。”
七亩微眯着眼,神情淡然,然而眸光中的热度,表明这一刻他也等了许久。
随之牛耳朵动了动,一缕红光从牛角窜出,汇成一具长身玉立的人影。
同时祭台上多出来的那盏烛光,瞬间湮灭。
这人影身穿暗红色的军制服,宽肩窄腰,护腕下的小臂紧绷着,似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看岁数不到而立,同出现在祠堂那些散着蓝光的身影差不多年岁。
红色身影环顾了一下祠堂,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徘徊。
这时,林广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别看了,林二楞他们也投胎去了,就我们这十几个,久不见谁来收。”
随之,周围蓝色的身影也一道聚集而来,将那抹红色身影拥趸在中间。
这光景,如同当年的西境大营。
林广定冲红色身影抱了抱拳,“辛苦了烽哥,这些年要不是你照看帮衬着,我娘的日子怕是难过。”
“烽哥,怎么没看见我小弟,是嫁人去了?”
“村里现今都还好吧,阵亡金什么时候能下来,刚才听我爹跟我娘在那边叨咕,说家里房子一到下雨就漏,可把我愁死了。”
“烽哥,你也别太拼了,刚我听拐子爷说今年村里又多租了不少地,他们也惯会使唤你的,当真是他们听不见,不然我非得说说他们。”
“烽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才留在这里吃苦受累,当年你屡屡在疆场上救下我们,灵谷峰一役,至多也是我们还你,没必要为了这事儿当牛做马的。”
“是啊烽哥,活人有活人的路,你总不能一世都耗在这里。”
“要不今天你也随我们走吧,大家总也惦记着你。”
“……”
祠堂里祭拜的人声与光影们交谈的声音并未聚集到一处,却也是此起彼伏。
这些话,他们去年便说过了,这次虞烽还是同上次一样,只是淡然一笑。
他拍了拍昔日兄弟们的肩,“可别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从来没有人将林家村的这套枷锁强行塞给他,是他自己,将自己栓禁在一头牛的身体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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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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