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与你说？”李沅真修长的手指拈着玛瑙双陆棋子，在嵌螺钿木棋盘上轻敲着。
对面盘坐着的玉蘅不住抬头，目光在李沅真与崔玚之间来回扫，一时摸不清公主心思。
李沅真抬手在她头上一敲，下巴一扬，示意她速速行棋。玉蘅哪还有半分心思落在这棋局之上，她此刻只余心急，越急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她不仅暗自赞叹：公主不愧是公主，如此时候依然气定神闲。
崔玚无奈李沅真听闻自己中蛊还在这摆弄棋子，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将那晶莹的棋子搁在棋盘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扫，棋盘上的阵势一下乱了，“那赵五郎就在外候着，不妨见他一见。”
李沅真看一眼挪了位置的棋子，不免叹惋，马上即可入宫赢下这局，可惜，可惜。
她有些嗔恼，自崔玚掌心抽出手来，在他手背上狠拍一下才算解气。崔玚自是满目含笑，承受她这一掌，反手又将她的手攥在掌心，“我知你只是对他不喜，事有轻重，你定是分得清楚，是以只是晾他一晾，等下便要叫他入内，是吗？”
李沅真绝不是个在要事上使性子的人，在此方面，崔玚很是了解她。
对于他这番说辞，李沅真并未正面回应，只是转头对涟青道：“叫他进来吧。”
话毕，玉蘅忙收了棋盘，生怕公主改了主意。
赵五郎依旧是前些时日那般模样，只几缕白发更为显眼了。他腿脚不便，李沅真免了他行那些虚礼，差使涟青为他寻了个高座，免他起坐不便。
他自袖间拿出金锁，颤巍巍高举着。
“那日公主将他赠予仆时，定不知它有何用处。”
几人的目光皆集在小小的金锁之上，空心的锁已经瘪下一块去，一道深痕横亘在锁身上，险些将其贯穿。
赵五郎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锁腹里藏的，即是解药。”
在赵五郎口中，几人听到了一段从不曾耳闻的旧事。
此蛊名唤不死，虽是金蚕施以蛊药而成，但与寻常金蚕蛊截然不同，炼制过程也极为严苛，需备以心头血养成的金蚕三十二，与蜣螂、蜈蚣、蜥蜴、蛇虫等一齐下入瓦缻之中，在端阳日封坛，待七七四十九天后，有月之夜方可开坛，若当夜无月，则需再等七日，无月不启坛。
瓦缻内毒虫互斗互食，金蚕本就势弱，极难存活，纵使勉强撑到启坛那日，若不成双依旧不成，是以这不死蛊极难炼成。
只得年复一年，不断等待。
能从满坛蛇虫百豸中厮杀出一条生路的金蚕，绝非等闲。
蛊成之日，赵五郎深知兔死狗烹之道理，要求速送他与胡月仪出长安，否则绝不交出解蛊之法。
囚禁他的人似乎并不在乎有无解药，一副动手杀他都是白费精力的模样，将他囚在狱中，任他自生自灭。
在他将要饿死前，那人终于提起来一丝兴趣，召来了胡月仪。
但也仅是召来了她，并无要让他们离开的打算。
彼时的他们，大概都已知晓，彼此命不久矣。
赵五郎做了一出戏。
他忽地发疯似的冲向几步外的胡月仪，胡乱扯着她的衣衫，嘴里嚷着：“救我！救我！”
他们很快被拉开，他也未再做过多反抗，乖乖交出了解药。
等待他的依旧是暗无天日的牢狱，仅炼一对不死蛊岂会罢休？那人需要他继续炼蛊，而胡月仪，也依旧要在颖王府里做奸细。
但那一日，他将解蛊最为重要的同坛毒虫齑粉塞入了胡月仪的袖间。
他本意是要胡月仪有个倚仗，却不料，胡月仪至死都不曾将此说出。
见这金锁一瞬，他便嗅出了缺口处散出的独特气息。待他细看，内里果真嵌着毒虫齑粉融揉而成的软药丸。
他目色复杂，盯着面如平波的李沅真，“她从未跟你提过这长命锁里的东西吗？”
“也许提过，但我不记得。”李沅真想，也许胡月仪临死前拼尽全力想要讲出的，就是这些吧。
李沅真终是有些理解胡月仪那些满是矛盾的行径。一个无所倚靠、又有软肋的女子，在权势漩涡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良善，却不够决绝，心狠，又做不到无情，她被心中的善与恶撕扯着，最终痛苦死去。害死她的好像是一人，又好像是千千万万人，这世间如胡月仪一般的，亦有千千万万人。权势争锋，成与不成，都要万骨枯。
“仆想同公主做笔交易。”赵五郎先是叹气，而后又笑起来，“算不得交易，左右是于公主有利。仆帮公主解蛊，公主替仆报仇，如何？”
这之于李沅真，是无本万利。
“我如何信你？说不定这蛊是你下于我呢，毕竟我此前二十多年，从无一丝异样，是见过你后，才有这般症状。”
李沅真笑着，唇角弯弯，眼神却似冰封的寒潭，死寂寂，看不出喜怒。
“公主已然中蛊，仆若有异心，又何必自寻死路，前来解蛊。”他本不想再惹事端，可胡月仪至死都要护住李沅真，他不知该如何坐视不理。或许是多年的负疚，又或许是经年不减的爱意，他与胡月仪纠纠缠缠的一生，早不知该如何定论。
“那我为何突然呕血？按你所言，这仅是教人成傀儡的蛊虫，杀人并非是它的要务。”
“公主，容仆上前一试。”赵五郎自高座上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请公主允仆搭脉一探。”
闻言，崔玚旋即松开李沅真的手，她伸展开手臂，搁在案上，皓白的腕子分外细腻，只一条狰狞的长疤蜿蜒进衣袖里，刺人眼目。
几人面色凝重，齐齐凑到近前。
赵五郎粗糙的手仔细探着脉象，眉间俞蹙俞紧，好半晌才询问道：“公主此前，可曾中过毒？”
中毒？不曾——忽而，李沅真想到了那场梦。王孟蔼在她面上一扫而过的，不正是教人忘事的药吗？
她的目光凝在手腕之上，问道：“致人遗忘的药，算作毒药吗？”
崔玚搭在李沅真肩上的手一紧，他不曾出现在阿沅少时，亦在阿沅最艰难时缺席三年，阿沅与他一起时，从不提过往，那些喜乐苦悲，若非与她一同经受，定不会从她口中听得半句，阿沅总说他热诚在怀不善言表，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玉蘅惊到瞪大双眼，后宫之中明争暗斗，亦无人敢在圣人耳目之下毒害其他妃嫔媵妾，何人有如此胆子，竟敢毒害公主？
涟青当属最为镇定之人，近日公主吩咐的诸多事宜已让她隐隐猜出。
“是我小时之事了，前些时日方才忆起。”
“如此便说得通了。”赵五郎面露了然，“仆瞧公主气色，近前当是体有大亏，体内气血失衡，致使蛊虫异动，原蛊与毒恰相衡，逢外因而破，反倒祛解了那毒，致使公主忆起旧事，如今公主体虚，蛊虫亦有衰竭迹象。”赵五郎如是说着。
蛊虫衰竭当属佳讯，几人暗自松下一口气。
然赵五郎又说道：“这并非是好迹象，不死蛊名曰不死，却实为必死，取蛊须受剜心之痛，稍有不慎，即会致蛊虫未取先死，若蛊虫死于体内，中蛊者亦不可独活。”
“倘若不取，当如何？”崔玚急切问。
“不取，那便只得等有朝一日下蛊人驱蛊，将成走肉行尸，待到无所利用，仍是一死。”赵五郎的语调平淡，却一字一字凿进几人耳里。
玉蘅眼眶登时变得通红，眨眼便溢出水光，抽着鼻子小声喊着“娘子”。涟青紧抿着唇，轻扶着玉蘅的背，玉蘅仿若承受不住，转身抱着涟青，埋首在她的肩头，两个小娘子登时抱作一团。
李沅真倒仍能保持面上镇定自若，但用力掐在衣袖上的指节暴露出她的忧虑。她摆摆手，示意几人散回座上，几人靠她太近，教她呼吸不畅，“这蛊要如何取？”
“如今尚不可将其取出，公主身体亏虚，蛊虫亦是孱羸不堪，极易中途殒命，取蛊之事，要等公主康健之后方可。”赵五郎将长命锁放到案几之上，沉声道，“不死蛊由心头血养成，自然也要心头血引出，只要阳月生人活血即可。”
“呵，呵——”李沅真干笑几声，颇为无奈道，“照你所言，我还要好生养着这蛊虫？”
“依公主如今境遇，也只可如此。”
不死蛊与李沅真此时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李沅真不免感叹：灵州一行，果不虚往啊。
险象迭生，却也误打误撞使她揭开诸多迷帐，她低头看着案上一口未饮即已凉透的茶汤，暗叹，人若此茶，需得在沸汤中又煎又熬，才能有此香醇，而她也必将履险如夷。
只是她此刻，内心多有些疲乏，吩咐了涟青为赵五郎安排食住，又屏退众人，独自到别院凉亭中坐了许久。
时值四月末，灵州满城杨柳飘絮，似飞雪纷纷，她的思绪便如这漫天飞扬的柳絮一般，起起伏伏，胡乱翻腾。
脑中闪过的，一时是生与死，一时是阿兄，一时是胡月仪，还有环伺在侧的各路豺狼。
她本以为可运筹帷幄之中，不料是她目光只在帷幄之内，她的网张得尚不够宽阔，需得再蛰伏些时日，待敌深入，一网而尽。
蛊啊什么的是我瞎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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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死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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