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过端阳，长安城内榴花遍开，枝叶间隐隐可见石榴子儿长成，朱雀大街上满是趁日落出城的人，李沅真御马缓行，一路踏过天街到大明宫去。
内常侍魏确已在宫门等候多时，远远地，他便看到了李沅真。公主外出近两月，消瘦憔悴了许多。
他快走几步，上前接迎。
“公主，大家在太液池置酒宴，为你接风。”
李沅真轻声应下，随魏确向前走着。
今日太液池早不是她离开前那般景色，当时新发的芙蕖今已亭亭而立，红铺池上，与池内荷叶芦苇朱翠相映。偶有几只锦鲤跃出水面，揪食荷花，鹈鹕找准时机，掠水而过，于池内衔鱼而食，池内鱼儿肥硕，鹈鹕叼着它们飞时，还能看到鱼尾摇摆。
李鸿穿着随意，正由一众宫妃簇拥着，在池边投喂鱼食，鱼食一撒下去，引得群鱼争相探头。他的近旁都是正当芳龄的昭容、充仪等，相较之下，作为皇后的宗湘倒被挤在最外，掺和不进这热闹里。
宗湘年轻时，也是姿色妙绝的贵女，李沅真小时就觉得，阿爷的所有女人中，宗湘之容貌最为出众。可新人总比旧人娇，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宗湘也是想透了这点，才一心要让李惟能当太子承大统，皇太后永远是皇太后，可皇后说废就废了，把一切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是愚蠢的。
可宗湘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李沅真不再思考宗湘如何，她快步走近，向李鸿行礼，“儿拜见阿爷。”一顿后，“儿拜见皇后殿下。”
宗湘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她即刻上前，握住李沅真的手，“九官在外可是受了苦，为娘瞧着都心疼。”
李沅真暗嗤：你少寻我些麻烦，我也不至于吃那些苦。
她未给宗湘过多情面，猛然抽出手来，语气平平，“多谢皇后殿下挂念。”
李鸿遣散众人，独留李沅真在侧，他上下打量着，越看心头越涌出止不住的艰涩，心里那点恼怒全然被心疼取代，他顾不得责问她为何有诏不归，“怎瘦得如此模样？”
李沅真顺势道：“阿爷，你差点儿都要见不到我了。”说着，面上便爬满委屈，她有意无意抬起手臂，时已换了细葛夏装，轻软的布料随她抬臂下落，露出狰狞的疤。
李鸿当即就注意到，心疼愈加盛了几分，轻拽了李沅真的手臂，拉倒近前看着，上头的疤七七八八横斜交错着，有深有浅，虽已愈合，亦能窥见当初这些伤口定是深可见骨。
他颤抖着手，去摸李沅真那些伤疤，当年他做河西节度使时，每与突厥有战，辄身有所伤，他都毫不在意，但这伤口到了儿女身上，着实教他痛心不已。
他早知九官远去灵州路途凶险，私下里派了暗卫一路而护，并未有信说公主遇险，他沉起脸招呼魏确：“护卫公主的暗卫何在？速速缉拿，仔细盘问。”
李沅真出声拦住，“内常侍到一旁候着吧，此事我与阿爷细讲。”
魏确估着李鸿的面色，见李鸿点头，才退了下去。
李沅真细语道出原由：“儿行至邠州，偶知朔方流民已渐成势，兼田并地之事频发，民多因赋税繁重不堪负担，自堕为流民，纷纷南迁寻生路，儿欲与崔英光前去探查，因要避人耳目，酌令一婢子扮作公主，一路向灵州去，是以暗卫以为，儿一路安然。”
她又继续道：“儿与涟青一众分开后，即遭暗算，那人是铁心要儿性命的，一剑贯儿胸膛，若非命大，此时已是尸首一具，儿不知那些人的来路，情况危急，未留活口。”
李鸿怜惜地轻抚李沅真的发顶，“阿爷定要查明幕后真凶，绝不轻饶。”
害她的人，当然是一个都不能放过，可她想要的，绝不仅是如此，她目色一凝，郑重道：“阿爷，皇储一日不定，便一日不得安宁。儿如今被狼环虎饲，退无可退。”
李鸿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可这些年来，李沅真的阻碍，从不曾减少，世人的观念是难改的。
他负手远眺，沉声道：“你如今势力，尚不足以教群臣信服。”
“儿知道，儿只望阿爷复儿旧职，让儿得以有机会堵那悠悠之口。”
李鸿轻叹，“你此次上奏直陈民间实际，又能给出变革赋税的具体举措，朝中确实多了称赞聪慧有方的声音，就连崔躬行也难得为你说几句好话，可是九官啊，这还远远不够，那些举措看起来很是合理，但到底适不适用，仍需时间作证，日后推及大戚各州，亦要依各州实情酌定，这条路，你依然要走很久。储君之位，还是先不定为好，阿爷这也是在给你机会。”
李鸿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戳心。
“只因儿为女子，这世间就对儿多有偏见，儿需优于其余兄弟甚多，才可被称一句尚可。”刘沅真抓一把鱼食，猛向池面撒去，那鱼食或溅在荷叶上或激起小镇涟漪，原本游于岸边的鱼群一下涌上去，“天下之人，莫不趋利，儿此前确实不够明智，非要同那些老匹夫吹胡子瞪眼，如今想来，倒不如因势利导，教他们也能为儿所用。”
“你既有心，阿爷自然是愿看到你能稳住大戚的繁盛，阿爷还是觉你佐政之时，轻松些啊。”李鸿将手中鱼食放下，牵起李沅真的手，往设宴之处走去，“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暂不谈国事。”
帝王心思，向来难测，也不允许他人擅自窥测。
但阿爷如此说，也算给她一枚定心丸，至少她如今还不是弃子。
今夜算是家宴，宫妃皇子公主基本都在，李沅真刚一踏进，就瞧见了李惟，她眼微眯，唇角轻翘，踱步到李惟跟前坐下。
李惟颇为意外，但面上未再有过多表情，只静静看她动作。
作为本宴主角，李沅真本当伴于李鸿身侧，不过宴席还未开场，她难得有能同李惟平和共处的机会。
她自袖间抽出一小巧竹管，轻轻放在李惟面前，眼眉一挑，示意李惟打开来看。
李惟不甚服气，颇为轻慢地打开那根竹管，将里面的纸团倾倒出，只是纸条展开后，面上的神色教李沅真无比满意。
他忙攥紧了纸条，左右顾盼一阵，俯身在李沅真耳侧低声怒道：“你要害我？”
李沅真只想大笑，她不答反问：“你是真蠢还是装傻？”
她若要害他，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李惟沉思着，九官方才便能将这竹管交由阿爷，到时他纵有口，也争辩不得，不到查清之时，他怕是难得机会辩驳。
他面色复杂，问道：“这是你从何处得来？”
“穆广源收集到的，你通敌的证据。”李沅真答。
李惟忽抬起手臂，欲要捂住李沅真的嘴，刚到半空，悻悻停住，“你小声些。”
李沅真掰开他的手，欲要从中夺回纸条，她嘲笑道：“敢做不敢当啊。”
“我没有！”李惟的眉目皱着，又急又气，手指紧攥着，不教李沅真得逞。
李沅真索性放弃与他争夺，有没有那密信无所谓，左右她不会用这密信作什么文章，她的手指轻点着面前的案几，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这可算救你一命，四兄应当知晓结草衔环的道理。”
“我就知你不会如此好心。”李惟怄着气，呼吸一声沉过一声。
李沅真不置可否，任由他揣测，“我不过是想与四兄重修兄妹之谊，我小时落水，四兄不是还曾搭救于我。”
“你还记得？”李惟略有些吃惊，表情突然自得起来，当年李沅真落水，若非是他，早就成湖底小冤魂了。
当初就不该救她！
不。若再回到当初，他依旧会救她，无论如何，九官是他的妹妹，是那个会在他身后叫阿兄的妹妹。
尽管，只有他七岁前。
“有点印象，四兄可还记得，我当时为何落水？”也许李惟看到了什么，那么——稍加利用，李惟也算是证人。
然而李惟的表情和回答泼了她一盆冷水，李惟理直气壮道：“我怎会知道你如何落水，说不定是你顽皮，到冰面上游戏，踩空落了进去。”
看来，在李惟这问不出什么。
“既如此，你我兄妹也算是过命交情，有如此情谊，若不相亲相爱实在可惜，凭你一人之力，若想揪出幕后害你之人，不是易事，而凭我一人之力，亦是如此，我们何不合力，共御一敌，毕竟这么多年争来斗去，你我品性还算了解，总不至于暗下黑手。”李沅真笑着，“你说是吗？四兄。”
高树靡阴，独木不林。
到最后两相纷争总好过多方交斗，腹背受敌。
李惟沉默着，没有即刻回答。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与李沅真合力，确有利可图。
他微扬起下巴，斜睨着李沅真，“既然九官如此恳切，那为兄自是不能驳你脸面。”
李沅真挂起假笑，“四兄可要记住今日之谈，暗敌未除之前，勿要寻我麻烦。”
李惟接话：“彼此彼此。”
正事谈完，没必要再与李惟虚与委蛇，李沅真当即起身离去，连个眼神都未施舍给李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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