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众人皆早早在玉枫宫前的宽阔前庭内安静等候，冬日的池歌皇城有一股肃杀冷冽之意。裸露的赭色枝头，一只寒鸦歪着脑袋打量着人群，好奇地和这帮人族一起等待着。雷音与凤闪闪站在西北角上，二人相距不过数拳，但互不对视交流，眼下皆泛青色，气氛着实古怪尴尬。在玉阶下的正中间，女帝八池黎鹰携子八池琼生站在一处，他们身后是数十名祈桑重臣还有近百名的禁军侍卫。他们昨夜被女帝传唤入宫，其中包括八池玉鸩和卫队司司长何者戈。八池琼生不自觉地用余光寻找，看见魔尊冥渊璇泽孤身一人立于东北角上，他未再戴那张獠牙面具，古铜色的面容上人鱼王子的英俊与魔尊的魔气结合，有一种危险至极的吸引力。此刻冥渊璇泽一双深深沉沉的眼睛望着玉枫宫上的飞檐和脊兽，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身后空气微微有些扭曲，那里是一个隐秘的结界口，有丝丝魔气萦绕，想来是由冥渊璇泽设下的。
玉枫宫大殿正门缓缓打开之时，一股清和的暖融融的神光似乎乘风倾泻而下，冲散了深冬所有寒意，呼啸淹没、流淌、穿梭过前庭中等待的人们，仿佛生命诞生最初会经受的那种洗礼。一时就连东方朝日的光芒也被衬得黯淡下去。
随着人神洒下这股海潮般的光河，女帝身后的祈桑重臣与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右手覆心，触额高呼道：“吾神在上！吾神在上！”
不知何时，素江已立于玉阶之上，白鸦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瞧着倒很像是占据了人神的坐骑柳该在的位置。只不过这梦朔少主抱臂于胸，懒洋洋倚在擎檐柱上，目光似落在人神身上，又似落在涛涛圣光之中，完全不会叫人把他只看做是侍神者。
凤闪闪抬眼看着白鸦身前的素江，眼神中有些复杂的阴鸷。她昨日被雷音一击重伤，后虽被素江的神力治愈，但不知为何，昨夜回住处不久，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变化。原来，昨日雷音那火球在凤闪闪脸上烧出的疤痕不但没有变淡，反而越发明显和骇人了。乍看上去，仿佛一只丑陋的泥虱被嵌在了这张俏丽的少女面庞上，横在鼻梁上，左右面颊也皆有一些伤疤，凤闪闪一夜之间砸碎了章兰殿里所有的铜镜。
人神的混沌神力不可能治不好火腾秘术的伤疤，这一定是素江故意的，以示对凤闪闪的惩戒。凤闪闪猜得到，雷音同样也猜得到。凤闪闪想要让素江帮她恢复容貌，但她开不了口，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更没办法面对神之素江高高在上的冷漠拒绝。凤闪闪现在也不知道她该恨谁更多一些。素江？雷音？爷爷？还是自己？
这时，女帝向素江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开口道：“神之素江。今日我等在此听候吩咐，不知您对踏风之盟结盟之事作何打算？”
素江道：“今日在场的诸位，想必都是有心入踏风之盟，愿合力共同讨灭偏离侍神初誓、有违天地秩序的伏龙之盟。本座真心感谢诸位。本座先要将一事昭告天下——关于人神的神谕，其实经由巫祝一族篡改过，为了方便他们统治霄明神州。其实人神，虽体内继承有真神虚离的混沌之力，但依旧是人族，魂魄中没有虚离的一缕神识，并非真神虚离的转世。所以以后大家也大可不必对本座三叩九拜，一切事务的最终决定还是以盟主的意见为主。”
匍匐在地的人们听了人神之言，茫然地抬头，他们一时不能理解神之素江虽说的“巫祝一族篡改神谕”以及“人神同为人族”，什么叫人神并非真神转世？什么叫人神魂魄中并无真神神识？跪在地上的人们互相看了看左右，然而无一人敢起身。
魔尊将目光自虚无里收了回来，没想到这小人神为了给心上人让位，愿意在天下面前和虚离转世别清联系。魔尊对素江道：“嗯，以盟主的意见为主？怎么，盟主不就是您么？”
“不。盟主并非本座，而是梦朔一族的少主，白鸦。”素江道，她侧了侧身，将大家的目光引向身边的白鸦。
白鸦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向众人挥了挥手，低声对素江道：“昭素江，托你的福，我这吃软饭的帽子看来是戴定了啊。”
“神之素江！恕我直言，我认为这个决定似乎不妥。”女帝第一个出言反对。素江倒是毫不意外。女帝之前一直作为伏龙之盟手握权柄者中的一分子，自然知道“神谕”有假，“人神”非神，她本身对人神的尊重和忌惮就比较有限。在女帝眼中，白鸦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一开始，女帝根本就未将白鸦当作竞争踏风之盟中领导地位的对手，哪知这种种变数，竟让这小子有了最大的靠山。
素江神色虽未变化，但周遭的气温似乎一寒，东方之日也隐去了重云之后，殿前一时噤若寒蝉。片刻后，只听素江道：“哦。你觉得不妥么。那女帝觉得谁更合适？你自己吗？你之前为伏龙之盟办事，算是有罪在身，怕是不合适。魔尊冥渊璇泽，实力毫无疑问，但作为海魔一族，之前入侵神州战败，如今要统领数量庞大的人族，恐不能服众。雷古森林的雷音呢？年纪太小，且赤雷一族这九百多年来一直不曾属于霄明神州的一分子，更无法令人心甘情愿地听从。但白鸦，他是梦朔一族的少主，梦朔一族在神厄之前与巫祝一族皆为侍神之族，梦朔侍奉真神虚合，巫祝侍奉真神虚离，算来地位相当。巫祝一族在神厄之后为天下权柄所惑，犯下欺神之罪后越陷越深，以各种手段迫害梦朔一族。白鸦的养父，梦朔的前任大长老朔风大人死于巫祝现任大长老舞游之手，少主白鸦率领全族立誓要向巫祝一族复仇，现在由他来做踏风之盟的盟主，本座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女帝还想再说什么，但忽觉一股力量重压在肩头！也许这只是素江的心念一动，稍加警示，但令女帝几乎抵挡不住而当场膝盖发软！女帝怎会容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大丢颜面，她也被素江提了醒——她如今已修为尽失，废人一个，根本没有实力再去争盟主之位。只要人神一动念，自己甚至性命难保！而自己手上的一国之兵也算不上是可以和人神讲价的筹码，只不过是一份投名状。女帝吞下心头苦涩，当即提声道：“罢了！吾神想得在理！盟主不过是个名头，由年轻人来也好。到时遇到重要之事，大家总会一同商议的。”
一旦女帝点了头，祈桑国众臣自然没有异议，只在心底为主君未争得盟主之位感到遗憾。而魔尊冥渊璇泽，他似乎挺欣赏白鸦，因此也未站出来反对素江的决定。至于雷音、凤闪闪，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素江满意，轻轻颔首道：“好。从此刻起！踏风之盟由梦朔一族、东国祈桑、海魔一族、还有赤雷一族正式结成，盟主由梦朔一族的少主白鸦出任！踏风之盟将在千年之期最后的十年中，为了不负真神对天下万灵的庇佑与期许，为了替霄明神州所有族类争得可以共存的宁和有序之世，为了推翻伏龙之盟有失公正的腐臭暴权统治，并让巫祝一族为犯下欺神之罪而付出代价！我们共聚在此地结盟，将一起为迎接真神归来、为万灵永续而创造出一个更遵循上古之道的霄明神州！”
神光再次将素江的每一字每一句层层叠叠荡开，向着远方涌去，涤净垂首聆听的每一个有灵之物！
素江侧脸望向白鸦，眼神动了动，很明显地在催促白鸦说点儿应景的话，为他自己树立些盟主之威。白鸦冲素江懒洋洋地笑了笑，而后对阶下众人抱了抱拳道：“既然神之素江抬爱，她相信我能做好这个盟主，那我就义不容辞了。以后还望大家多多指教！”他看似漫不经心，有点儿嬉皮笑脸，但高高在上，下巴微扬，这随性不羁的梦朔少主，自有一股子不畏一切的傲气与自信。
庭中众人皆躬身行礼，朗声呼道：“拜见盟主！”
呼声渐落，女帝直接发问道：“敢问白鸦盟主，眼下我们首要该如何行事？”
白鸦似乎早已心中有数，他毫无犹豫，清晰有序地道：“眼下，我们与伏龙之盟之间实力相差悬殊，不宜与他们硬碰硬。我们需要一面积攒自己的力量，争取让更多的族类加入踏风之盟，同时在伏龙之盟势力影响较小的地域小规模进攻，一点一点蚕食并分割他们的势力范围，建立我们的据点。按着如此计划，初步阶段，我给大家都安排了不同的重任，希望大家对我盟大业都能尽一份心。”
白鸦最先对自己最信任的铁兄弟雷音道：“雷音，你们尽快联络赤雷一族的树泽堂长老们，让他们的援兵先前往至西国巨芒西北边的小国唐崎，同时你也立刻前往与他们汇合。我们西行而来途中曾路过唐崎，我猜那里现在已经是鸟灵王凤寂的地盘了。你和长老们沟通好，让他们先不要起冲突，等你——和凤闪闪，你们到达之后与鸟灵王谈一谈，争取鸟灵一族的支持。此事很难，很凶险，但雷音，我相信你，是你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的。”
雷音迎上白鸦的目光，那目光之中是没有丝毫摇摆不定的信任、是生死相扶之中愿意互相托付生命的友情。雷音心中还埋藏着被凤闪闪出卖和背叛的阴影，但此刻白鸦的信任给了雷音一束光，更重要的任务让他得以转移注意力。
雷音抱拳向白鸦许诺道：“请盟主放心，你等我的消息，我必不负你所托！”
白鸦微微一笑，将视线转向雷音身边的凤闪闪。“闪闪，”白鸦声音中带了些柔软道，“我还记得我俩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在地牢里，你来救我。听说那时候雷音还老大不愿意呢，是你软磨硬泡拖着他来的。他脾气可倔得很，可见你对他真的很重要。闪闪，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之一。闪闪，我现在作为白鸦、也作为踏风之盟的盟主，问你一句话——我还可以继续信任你吗？”
凤闪闪眼中露出泪光。她不自觉咬紧了贝齿，对着白鸦抱拳行了一礼。
“凤闪闪，定不负白鸦盟主所托！”
白鸦一颔首，继而转向魔尊冥渊璇泽。“魔尊，我知你现在还没清理干净你的自家事。我限你半年之内解决此事，剿灭冥渊城反叛势力，集合你海魔一族的所有力量，在祈桑东北沿海一带驻扎，并向盟中复命。如何，你可否给我承诺？”
冥渊璇泽把玩着指间缭绕的魔气，点点头道：“可。”
白鸦一挑眉，补充道：“魔尊，你可约束好你的那些个部下和各路小魔们，不许生事，不许随便杀生搞事情啊。”
冥渊璇泽道：“踏风之盟的生，自然轻易杀不得。但踏风之盟之外的东西，我可没道理拘束我的兄弟姐妹和娃娃们。”
白鸦倒是能理解魔尊，笑笑不语。一旁的素江微微皱眉，很明显不满意冥渊璇泽的回答。但素江脑海中众人神的回忆无一不在告诫她：如果想要踏风之盟迅速成立壮大，此时最好不要因为未显露的分歧而出声，这些日后再来解决不迟。
“啊。对了。”冥渊璇泽伸手指了指女帝的方向道，“请问盟主大人，我可以问女帝把我的人要回来了吗？”
魔尊手指的方向上，八池琼生茫然无神的双眼抬了起来。
女帝伸手把八池琼生向后一拉，眉毛一立，怒道：“魔尊你别欺人太甚了！什么你的人，琼儿当然是和他的母亲待在一起！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没了灵力修为，就可以被你欺凌到头上来！哼。幸好盟主不是你，不然我可能现在都没命站在此处了。”
女帝这么一说，身后的何者戈与众武将立时冲了上来，层层护卫在了女帝身边。女帝抬手挥了挥，示意何者戈退下，转身向白鸦又一行礼道：“白鸦盟主，我的部下有些莽撞了，僭越之处还请见谅。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主持公道，不会同意魔尊的无耻要求，致我与琼儿母子分离？”
“自然。此事须得听当事之人的意思。”白鸦笑着点点头，然后看向木偶一般的八池琼生。梦朔少主擅长洞悉人心，当然，除了他自己的。
女帝身边的小木偶忽然开口了，道：“母亲，我愿意跟他走。”
“你、你说什么！”女帝提高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幼子。
八池琼生眼下一片青灰色，他对八池黎鹰道：“母亲，我愿意跟他走。不，应当说，我要和他走。母亲，从前是我幼稚天真、对一切的真相竟一无所觉一无所知。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母亲都做过什么，对父亲做过什么、对姐姐们做过什么......请原谅孩儿的不孝，原谅孩儿有负于人子的责任，无法继续侍奉在您身侧了。”
“我的琼儿......” 女帝听着这些话如万箭穿心，她抬手，想要抚摸爱子的头顶，但最终没有落下，落下的是长长一叹息：“你这是恨透了母亲呐。罢了......是我活该......”
女帝疲惫地转身，不再看八池琼生，不看他离开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八池黎鹰感到了那种血肉中被活生生撕走一大块的巨大痛楚。撕走的不仅仅是她所剩无多的亲情，更是她这一辈子为罪孽的自己守着的最后良善。她不愿回头看。女帝形单影只地站稳自己，迅速又恢复了她高贵冷肃的姿态，问白鸦道：“白鸦盟主，请问我们祈桑有什么可以为踏风效劳之处呢？”
白鸦心中对八池琼生微叹一口气，决定要少理会人家的家务事，他开口对女帝诚恳道：“女帝，东国祈桑之前作为伏龙之盟的大国之一，如今愿意反投入踏风之盟，我盟真的心怀谢意。既然你已选择加入踏风之盟，前尘往事我就不会太深究了。现在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交付于你——眼下我和神之素江有些紧急状况要前往霄明西南，归期未定，而在我离开期间，池歌作为踏风之盟暂时的居务之地，第一据点，还请女帝可以代为操持起来。建立起各大部堂，广招良才将相。正逢明日就是祝神节的首祭之日，尽管放出风声去，我们踏风之盟欢迎所有愿反抗、推翻伏龙之盟**残暴统治的族类，不论是人族、死灵、海魔、兽灵、鸟灵、木灵、鱼虫......天下生灵，踏风之盟皆一视同仁，平等待之！”
素江又微微蹙起了眉。在她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族类可以与人族相比肩，在她从小听授的皇族教导中，秩序永远高于平等。在她的神智之中、大部分的人神也这般看法。甚至她觉得，真神也是这么安排的，所以千年之前，虚离虚合两位真神都选择了人族作为他们的侍奉者。而真神虚离又选择了千年之后，他们将重新降临于两位人族躯壳，重归此间。
但素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出言反驳。她此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破坏白鸦的盟主威信。
白鸦、素江一离开，池歌就还是祈桑的池歌，是八池黎鹰的池歌，这个念头淡淡飘过女帝脑海，白鸦的决定令女帝心中满意，她便微微躬身道：“请盟主尽管放心。”
“哦，对了。”白鸦竖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事，请女帝点算集结好你所有的兵力，修灵者几何、影刃几何、凡兵几何。之后祈桑之兵将会与盟中新加入的部分力量整合。半年之后，相信魔尊已在祈桑东南面驻扎好他的魔兵，到时你们二人手下的部分兵力便可编入一股。”
一听又要与冥渊璇泽牵扯，女帝刚待提出异议，白鸦补充道：“如今你祈桑国内遍地开花的可都是供奉着‘海神’之像的庙宇了，之前你由着海神信徒们砸神庙供海神，现在魔尊在你们祈桑民众中的威信和盛名可是直追人神呐！我相信，只要你与魔尊通力合作彼此信任，必定可以平定祈桑国内的种种动荡，让祈桑上下一心。有魔尊的协助，你的征兵之事想必也会更为顺利。之后，踏风之盟逐渐壮大，更多的族类加入进来，需要融合不同、调解矛盾。到时，祈桑人族与海魔一族的融洽共处以及合兵之举将会成为最好的表率，有利于维系踏风之盟的稳定一心！”
白鸦说得字字恳切、句句在理，甚至女帝身后的一些将领也不禁点头附和。女帝侧目，发现冥渊璇泽似笑非笑看着她，甚至抬手为白鸦方才那番劝语无声地抚了抚掌。八池琼生低着脑袋，盯着地面，一眼也不看母亲，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为了儿子。女帝深吸了一口气，挂上一丝冰霜温度的笑容，答道：“是。盟主说得在理，我会与冥渊璇泽好好商议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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