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此刻正冷着脸坐在凤栖行宫的焕金殿上，面对着他的是持扇而立的鸟灵王凤寂，凤寂脸色同样不好看，沉得可以滴水。
凤寂语带警告道：“本王是欣赏雷音，所以给他面子，答应他的结盟之邀，入了踏风之盟。但本王可不是入盟来给你为牛做马的，你这个盟主但凡有些感恩之心，就该拿出你的诚意来，不说一人之下万灵之上，本王至少也要比那什么破长老雷芷臣有地位有重量吧？还有那什么祈桑女帝，手里才几只人族的虾兵蟹将，十个兵也抵不上本王手下的一只普通鸟灵，有什么资格排在本王前面？至于魔尊冥渊璇泽——那家伙倒是真有点儿本事的，本王十几年听说他被手下背叛，之后被三魔姬折磨一番后叫归弥生给撕吃了，敢情谣言都不可信。白鸦盟主，你要立踏风之盟盟主之下的尊位，本王自然同意，但本王绝不答应被排到前三之外。”
白鸦不语，面上毫无喜怒，内心颇为头疼。他现在只要一抬眼，便能望见殿外金台上的护城防御结界阵，阵中立着凤寂的本命法器赤翎，正缓缓旋转着，发出强大嗡鸣之声。弥水镇被伏龙之盟千军万马重重包围，此时鸟灵王凤寂的力量举足轻重。
白鸦捏了捏两侧额角，道：“凤寂，既然入了盟，一切重要的事都会经过所有踏风尊位的共同商议而决定，我暂时不会排什么一二三之序，你们每一支力量，对于踏风之盟都是非常重要的，我会尽最大努力做到公平，这点你放心。”
凤寂哈哈大笑，折扇一挥，指着大殿尊座上的白鸦道：“盟主大人！什么叫公平？公平就是凭实力说话！本王作为有强大实力的鸟灵王，统领鸟妖，就应该得到更多的地位和权力！公平难道不是这个理吗？”
白鸦与凤寂隔空对视着，目光中有绞索铁链的涩重在拉扯。一段沉默后，白鸦面无表情答道：“凤寂，也许在你之前的活法之中，弱肉强食是公平。但是在我的踏风之盟里，公平，是每个灵的声音都会被听到，而最终那个做决定的人，在正式确立盟中几大尊位之前，便只是盟主——现在就是我，白鸦。等尊位定下后，你自然可以代表你们鸟灵一族来参与最终决断。如果你不接受本盟现在的安排，那这场战事结束后你可以重新为鸟灵军做打算。”
说这些时，白鸦面上，但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他知道，这种**裸的威胁很有可能激怒骄傲的大凤凰。凤寂作为一方妖王，有野心，绝不甘于屈居人后，白鸦在赌，赌大敌当前，凤寂不至于为了这盟中第二把交椅而直接做出退盟之举，况且，在白鸦看来，凤寂虽怪，但对他看得上的人很讲义气，而白鸦虽不太乐意承认，但凤寂确实对雷音、素江二人青眼有加。
良久，凤寂眼中掠过一丝不屑，他刚要开口，忽听得有鹫妖侍卫在外传报：“报——大王！盟主！昭公主——她带着水牢重犯请见！”听得是素江，凤寂脸色一缓，就听白鸦已先开口道：“请她们进来！”
白鸦几步下了尊座，大步流星便擦过凤寂身边迎了上去，高兴唤道：“闪闪！”一旁的素江瞟着白鸦道：“敢情白鸦哥哥眼里就看见了一个大活人。”白鸦显然还记着素江方才撇下自己跟雷音跑了，鼻子里应了一声，瞟了眼素江，道：“怎么，这位公主这么快就忙完正事了？不是要去找出城秘道吗？”“你——好得很！既然盟主大人不满意在这儿看见我，本公主这就走！”素江一跺脚，转身便离去了。凤寂也跟着素江离去了，懒懒地向白鸦挥了挥手中扇。
“不管她！”白鸦一把将凤闪闪按坐在椅子上，他一见凤闪闪，脸上抑制不住的是久别重逢之喜，一时都忘了凤闪闪还是戴罪之身。凤闪闪轻声问了一句道：“白鸦——你怪我吗？”话音还未落，她便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白鸦，满脸纷纷地落下泪来。白鸦愣了愣，搂住了凤闪闪的肩。凤闪闪此时已经换了干净衣裙，更显得脸上的伤疤有些狰狞，不过素江已经答应了凤闪闪，只要她乖乖留下来，便每日抽空以魔灵力为她治伤，尽人事听天命，说不定有希望早日除去伤疤，恢复她的容貌。
“这些日子，你——”白鸦轻轻拍了拍凤闪闪的背，自己在一旁坐下，推了一盘甜果给闪闪。他本想问凤闪闪在水牢被关了多久，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要提起雷音与凤闪闪的事为好，便换了话题道：“其实若说我作为朋友的真心话，而不想着盟主的身份立场，我不怪你。闪闪，你之前与你爷爷雷柏臣一直保持着联系，我猜你一定是有苦衷，对不对。”
凤闪闪眼泪流得更凶，但只咬牙不语。白鸦道：“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想告诉我的时候我都愿意听，而且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告诉雷音那家伙的。你从现在开始就留在行宫这里，待在素江的住处，她有单独的院子和守卫，这样就没人能找你麻烦了，如果有人拿你的事做文章，我便对外会宣令，是将你软禁在那里，外人皆不可接触。若你爷爷用烽火传音之术联系你，你便告诉他我们已经不信任你，你暂时没办法得到任何新的情报，我想，你爷爷眼里你还有留着的价值，他不会轻易斩了和你的关系，所以，嗯，你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东西在他手里，应该还不必担心。”
凤闪闪听着白鸦被她一步步安排和考虑，用力抹掉满脸的泪，红着眼圈道：“白鸦你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生的，这么灵珑心肝。”
白鸦笑道：“啧，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干嘛一副刚发现我的好的样子。说实话，当初雷柏臣通过你向踏风之盟表态他要出援兵时我就有些怀疑了，我家老头子朔风，在他还没被舞游暗算的时候，当时身体也还没被舞皓渊鸠占鹊巢，曾和我讨论过赤雷一族的形势，朔风他那时候就警告我，赤雷一族有希望成为我们的盟友，但赤雷现任大长老雷柏臣，是最当提防之人，此人十分有野心，朔风曾经派人前往雷古森林，试图和雷柏臣长老见上一面，相商反对伏龙之盟的计划，然后派出去的人石沉大海音讯全无，直到半载之后，朔风才从西边其它据点的探哨处收到消息，有来自雷古神秘人留下消息——梦朔使者已死，大长老不可共谋。”
“那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凤闪闪问道。
“他是你们的大长老，还是你爷爷，我手里又没有证据，这些话怎好直接和你们说，而且万一朔风老头子得到的消息错了呢，你爷爷若对我们真心一片，到时候我还有脸见你和雷音么。”白鸦道，“不过，现在没必要担心冤枉他了，你爷爷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老家伙。对你这个非亲生的孙女儿自然也是利用为主。”
“现在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我爷爷不会告诉我他的计划，我从我——家人，他们那里也套不出话来......”凤闪闪黯然道。然后她又突然抬头，问白鸦道：“你方才说朔风大人曾经身体被舞皓渊占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对了，舞皓渊和寒枝还没回来吗，你们有没有联系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事情办完了没有？我也好久没见到寒枝和鱼串了......”从前，每次凤闪闪心情不好，她就会抱一抱虎皮熊鱼串，把脸埋在上古灵兽柔软的皮毛中。
白鸦望着凤闪闪，想着凤闪闪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得好，便摇摇头，道：“他们办完事自会先回祈桑池歌城去，你就不用担心她了。一会儿我就命人送你去素江的院子里休息，最近你就什么也不要多想，素江最近捡了个女娃娃，叫陶妹儿，你多和小婴儿玩玩，会少想很多烦心事儿。对了，你——你现在不会想见雷音的，对吧？”
凤闪闪听见雷音的名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白鸦赶紧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提他名字了。素江的院子外有我加的防御结界，没有我的同意谁也见不了你，他也不行。”凤闪闪神色淡下来，不语，她知道白鸦是在保护自己，而自己现在也确实不值得任何人的信任，她转头，桌案上有一面铜镜，镜中映出自己那张令她恶心的伤痕累累的脸。
夜色已深的时候，弥水镇上空的结界似乎安静了下来，外面敌人的攻击弱了许多，结界外灰蒙蒙一团，今晚的月亮应该是很亮，即使被敌人所施的黑色雾障遮挡了一半，也有不少月光透了下来，给人一些宁静的心情和希望。
雷音带着几个赤雷族的弟兄们沿着弥水镇的边缘探了一圈，发现了三处雾障比较薄弱的地方，分别在正南、正东和东北角上。正南和正东都是靠着谷壁，而东北角的位置正好是流星河上游的河水，大概是受了河水的阻碍，伏龙之盟的大军并未在此大量驻兵。
素江一开始没有找到雷音，自己便也在弥水镇边缘寻寻觅觅，她同样发现了东北角的薄弱口，打算着就在此地等着雷音，总能遇着的。忽然肩头被人一拍，素江咻地一回头，发现白鸦的俊脸就贴在自己眼前，素江心跳不争气地开始慌张起来。“盟主大人啊，你怎么来了？啊，没陪着你家凤闪闪多聊聊心事，帮她开解开解吗？”素江眼睛眯起来，表情似笑非笑，她的神态中有一丝雾蒙蒙的脆弱感，看得白鸦有些怔忪。白鸦隐约觉得这个丫头好像在吃醋。“啊......我是盟主哪里去不得？还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白鸦眨巴了几下眼睛，满脸无辜问道。素江咬牙道：“装什么装你个大尾巴狐狸，你就说——你心里到底记挂着几个姑娘？”
这时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一听就是雷音。“雷——”素江刚要喊雷音，就被白鸦猛地一拉，整个人被带入对方怀中。白鸦拥着素江向后一闪身，隐没在了附近的茂密灌木丛之后。“你干嘛！唔！”素江的质问声被白鸦微热的手掌捂住了，她怒气冲冲地抓着白鸦的手硬是掰开了一条缝儿，扭头执意喊道：“雷音！”没想到白鸦反应更快，一个掩耳之术分毫不差地同时丢出来，把素江那声喊“吃”掉了。素江耳边感觉一热，听见白鸦贴着自己道：“不准去。”剩下的话白鸦没有说出口：我不许你和他们一起去。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你，不许去找别人。
素江一把扯开白鸦的手，回头问道：“为什么？凭什么？”没想到两人离得太近，素江的唇就擦过了白鸦的嘴角。两人立时静了，素江眼中的白鸦似乎有些尴尬，素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直接脱口而出道：“怎么啦？你之前和我搂搂抱抱的还少吗？没穿衣服的时候也没见你害羞？”说着素江眼神中泛起一阵荡漾，她此刻的声音很软，身体也很软，要不是一阵微微香气的飘荡，白鸦甚至没注意何时她的双臂环住了自己的肩膀。素江的发丝随风飞扬，触碰着白鸦的胸口，两人简直埋进了彼此的呼吸之中。
“你——你又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你总是让人措不及防，昭素江。”白鸦面上划过一些困惑道，“初见之时，只道你是个伪装至深的小细作，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后，相处越久，越觉得你是一捧高寒之处的雪，单纯、干净。后来你开启了神智，即使一开始你因此而变得冷漠，但我看到了你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你冰冷之下心底的火，令你扛住了神智初开后在身体和灵识中的双重折磨。之后又经历了祈桑与老林谷种种，我才发现你是那么固执和复杂，你是一个柔软又坚定的人族的拯救者，有着皇族的骄傲，愿意为了霄明神州上的平凡人族而战，却也同样被你的恨与偏见所困，看不到非人族类的痛苦。而现在——”
“现在怎么了？白鸦，你方才说了那般多，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这种冷静观察我的样子？我讨厌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不应该是我现在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非、常、讨、厌。”素江用鼻子蹭了蹭白鸦的，然后轻扬下巴，眼神勾人，“既然你说我总是让你措不及防。那，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你以前不是觉得我为了人神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丢了自己，那我现在不是了，我只听我自己心里的声音，告诉你我真正的**，你说好不好？白鸦？”素江的声音伴着呼吸浅浅淡淡地打在白鸦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迷醉的香气。素江一点点把身体放在白鸦身上，她的脸靠得很近，近得白鸦感觉得到属于人族皮肤的呼吸。白鸦一动也不能动，奇怪，一定是有谁忽然对自己施了渊之禁。
此刻的昭素江在白鸦的眼中简直就像一团千变万化的雾，他实在看不透，这个芬芳气息的主人身上似乎有什么黑暗的力量在苏醒，白鸦明明知道它不怀好意，但却拒绝不了它对自己的诱惑......“昭素江，你是不是给我下蛊了。”白鸦说完，便伸手在素江腰上用力一搂，把身上这具熟悉又陌生的纤细身躯抱紧了，恨不能压进自己的胸腔肺腑之中。“唔！”素江发出一声轻哼，声音就被吞进了白鸦炙热并有些凶恶的亲吻中。这个吻瞬间就得到了素江热烈的回应，现在的素江似乎更享受这个粗暴的、困惑的、自我矛盾着的白鸦，她身上不断有黑色的魔灵力渗透而出，一个遁形结界罩在了两人所在的灌木丛上，外面的人察觉不出这里的异响。而在结界之内，在素江与白鸦唇齿相接之中，也有微弱的黑色灵力顺着这情爱诱惑渗透进了白鸦的身体，白鸦和素江在忘情之时皆未注意到。他们仿佛是荒野之中一对儿灵兽，片刻的冲动是他们现在所感知到的全部，外面的纷扰与他们无关。
“白鸦，不管我怎么改变，你一直都要陪着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不管我是好是坏，是人神还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善良纯洁还是阴暗狭隘，你都不许离开我，你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哪怕你十年以后就死掉，你这十年也是我的！”素江把脑袋枕在白鸦的胸膛上说，说完她摸索着扯掉白鸦腰间的红色腰带，举至白鸦耳边。“这个东西对你有情，丢也丢不掉，不如你亲手烧了它吧，好不好？之前我装作满不在乎，其实我看着——碍眼透了。”素江眯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深红。“好。”白鸦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他顺着素江冰玉般的手臂摸到了那条腰带，他佩戴这腰带已经数年，这赤红色的柔软，曾属于一个叫红绫的忧伤又善良的姑娘。白鸦掌中亮起三色灵力之光，短短眨眼之间，那条红腰带便化为虚无，白鸦仿佛听见一声悲伤的女子的叹息，但他下一秒便重又掉进素江那双深不见底的无辜鹿眼之中，那双眼下的两颗血痣，仿佛暗示着一个注定无法逃脱的劫。
素江满意地笑了。“白鸦哥哥，你真好，这样你的回忆中就再也没有什么碍事的人了——今天，我们把上一次在九霄之上的事情做完，你说好不好？”素江欢快轻盈地说着，语气又带着些小孩子的调皮和得意，仿佛这是属于小孩子的一个最郑重和不可违逆的仪式。白鸦觉得脑海中有什么用力地想要阻拦住自己，但素江冰凉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贴上了他的后肩，软软的唇贴上了白鸦的脖颈、下巴、耳朵。白鸦的左耳耳垂上有一颗红痣，素江低声道：“你看，腰带是可以抹去的，但这个不行。我的血痣比你多一个，所以你要听我的。”素江将自己的右眼贴在了白鸦的左耳之上，那在脑海中拉扯住白鸦理智的东西一瞬间就断了，白鸦听见自己说：“昭素江，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
这个阴云笼罩着大半城池的夜晚，白鸦扔掉了所有的迟疑与保留，扔掉了他与生俱来的对一切的不信任，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爱、亦或是对这整个混乱无序的世界。他不再是无关紧要的过客，不再是轻鸿之羽，不再是孤舟无归，因为有一个人，把他无比真实地留在了这个属于霄明神州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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