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在家住了五天,第六天一大早准备启程回公社。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靠着墙抽烟,杨瑛在旁边架子上洗脸。
她洗完又倒腾着江月儿姐弟昨天摘的梨子和李子,装了些在塑料袋,仔细捆好放进江北的挎包里。
接着杨瑛从碗柜里拿出粉条,舀了几瓢水在锅里,将粉条放进去浸泡着。在杨瑛的眼神下,江北自觉地放下烟杆坐到灶门前。
杨瑛切着姜末,她的动作很轻,大灶隔着一面木墙就是江月儿和江枝的卧室,木板子隔音很差,一点细碎的声音都能传过去。
江月儿已经醒来,自从做了那个梦,她常常能在天不亮时就醒了。
木门下有些空隙,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缝隙洒在地上。她轻轻打开房门,锅里已经热火朝天。她爸的脸上映照着火光,使他的五官更加立体,他双目无神地注视着灶孔,看着里面跳动的焰火,时不时用火钳夹木头。
杨瑛站在灶旁揭开锅盖,一阵水汽扑面而来,又消失在空气中。
她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筷子搅动锅里的粉条。听到动静,侧过脸看向江月儿。她面对江月儿时,总是面带笑意。
“月儿,起床啦,快洗脸吃早饭了。”
“好。”
江月儿揉了揉眼睛,走到放脸盆的架子上照着镜子编好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密。将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发梢用红绳绑住,这便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
大门敞开着,接近日出时间,山间水汽弥漫,屋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远处的山坡被雾气笼罩,只探出山尖。
米粉煮熟后用冷水泡着,这才开始做汤底。烧辣菜籽油,加入做好的辣椒油炒香,再倒入姜末,掺入一瓢山泉水,煮开后将甜菜倒进去。
如果有新鲜的猪肉,这汤底会更香。
三人端着粉条排排坐在门口,江北还额外加了几颗泡椒,他呼哧呼哧地吸着粉条,杨瑛偶尔跟过路上坡的人打招呼。
江月儿很喜欢吃粉条,这米粉由粘米泡发后用石磨子碾碎的浆水做成,味道自然不用说。干粉条还可以在火上烤,烤完之后会膨胀成白色,吃起来脆脆的,像米泡筒。
江月儿注意到江前进和谢春花两夫妻也扛着锄头路过她家,江月儿家院坝下的大马路往右走是上坡,往左走可以到村口。
杨瑛却没和两人打招呼,谢春花夫妻经过时也只顾着低头赶路。
集体劳动时间还没到,他们趁得空上坡去把自留地打整好。
等谢春花夫妻俩都走远,杨瑛斜着眼看江北,她的眼神好像带着刀,说:“你在公社能不能有点脑子,你看看人家爬得多快,你去一二十年了还是个秘书。”
江北心里嘀咕,却不显在面上:他为什么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
江北沉默着将碗筷放在灶台上,倒了一缸茶来。
江家村没有茶田,杨瑛也不稀得去供销社买茶。家里所有的茶叶子都是杨瑛上山摘的野茶树芽,清明前,茶树开始长出嫩芽,嫩芽是翠绿色的,和老芽明显不同。农村里的人什么都会做,即便是炒茶那也是有一番心得。
娃娃不想吃饭时,用茶水泡着白米饭,加点盐巴就能哄着娃娃吃完。
他轻轻吹着滚烫的茶水,坐在旁边的江月儿闻到一阵清香,她想到了茶树会生长的另一种美味——茶泡。
杨瑛见他没有回应,稍微放大点声音:“你耳朵聋了?”
江北目视前方,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闷闷地说:“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不起人,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是对的,自大!”
两只母鸡跑到院坝里啄食,尖喙啄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两只老母鸡也时不时“咕咕”两声。
江北放下茶缸,嘿嘿笑着,看着杨瑛说:“记住了。”
杨瑛“哼哼”冷笑两声,显然不信江北说的话。
江月儿听着两人的吵闹,也对他爸说:“爸爸,你回去别喝酒了,我每个月都去街上监督你。”
江北一口气喝完热茶,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对江月儿说:“月儿,我说到做到,你不相信我吗?”
“洗碗,站着干什么?”杨瑛看着江北这幅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江北挪动脚步走到灶旁,挽起衣袖,嘴里喃喃道:“好,好……”
江月儿也习惯了他们这样的摩擦,杨瑛脾气上来了,谁也不怵。
江北洗好了碗,叠放整齐放进碗柜,又在锅里洗了抹布擦干净灶台,最后才洗锅,水瓢舀出干净的水,用竹刷两下扫出多余的水,这才算洗完。
一切收拾妥当,杨瑛早已将他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一一摆放在火铺上。
江北一样样穿戴好,才背起挎包抬腿出门,杨瑛伸手为他整理好衣服和领子,没好气地说:“人啊,有时候还是要圆滑点,要会做事,不是只会做事。”
江北只默默地点头。
江月儿在梨树下看着江北斜挎着军绿色单肩包走进晨雾中,他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江月儿才进了屋。
休息了一会儿,杨瑛已经背好背篼准备出门,她今天不打算去集体劳动,自留地的辣椒红了,得趁早上去摘。
往常江月儿从不和她一起上坡,即便是江月儿想去,她也会拒绝。
可是今早江月儿决定一起干活,她已经十九了,该为家里分担才是。回想以前,她觉得很愧疚,她妈什么都不要他们干,他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
她补衣服的活哪能争什么工分,这缝纫机说不定还是她爸她妈掏钱买的。
江北去了公社之后,农活就留给了杨瑛,她一个人既要照看四个娃娃,又要忙着农活,有时候还去集体里劳动。
江月儿眼中一热,泪水即将溢出,她强忍着酸意,也背起一个背篼:“妈,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去干啥,还不是帮倒忙。”
江月儿还是跟了上去,挽着她的手,笑着说:“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帮倒忙呢?”
杨瑛也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你以后会考上大学吗?你这双手是用来读书写字的,怎么能去干农活。”
江月儿心想,要是她没有做那个梦,她根本不知道她妈会希望她考上大学。自从说过之后,她就看见过杨瑛一个人在屋里数钱。
她以前才不在意妈妈的想法,不管要做什么他们都会顺着她。
不知道高考什么时候能恢复……
母女俩一路说说笑笑来到辣椒地里,杨瑛和江月儿说了不少往事。自从开了头,江月儿对往事的好奇心渐渐起来,杨瑛也愿意告诉她。
这块辣椒地从顶上看,一片绿叶中夹着星星般的红色辣椒,还未变红的辣椒挂在高处,夹在红和绿之间的辣椒呈褐色。
杨瑛放下背篼,对江月儿说:“今天只打红辣椒,打了回去做酸辣椒。”
江月儿点点头,想到了酸辣椒,她见过的酸辣椒居然真的都是红的!
酸辣椒用来炒猪肉,简直是人间美味。她记得过年的时候,村里有人家宰猪,杨瑛就会去买一些,自家养的猪和公社买的味道大不一样。
如果能幸运的买到猪肝,江月儿就会更高兴了,配上姜丝蒜苗和酸辣椒在大铁锅里爆炒,这道菜四姊妹能抢着吃。
她的思绪已经飞远了……
手下的动作也不停,清晨的雾化作露水从果实上、叶子上滴落,黄土地也变得湿漉漉,踩上去会带起一层泥巴。
腌制酸辣椒需要保留辣椒蒂,因此采摘从根蒂往反方向一扯,完整的辣椒就脱离了植株。
杨瑛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摘完了一排,江月儿才摘到一半。辣椒树才到人大腿高,因此摘辣椒需要一直弯腰,江月儿的腰开始隐隐作痛,她直起身用力敲敲后腰。
太阳已经拨开了云雾,照得江月儿双眼发黑,汗水顺着双颊流下,两鬓的碎发紧紧贴着脸颊。她不常干活,连草帽都忘了带,而杨瑛是早已习惯,嫌弃草帽碍手碍脚。
她抬头望向杨瑛,杨瑛一刻也没有歇息。江月儿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弯腰继续摘辣椒。
接近中午,总算摘完了这片地,江月儿累得直不起腰。
两人背着满满一兜子辣椒往回赶,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也到了休息时间,挑着桶的,扛着锄头的,都往食堂去。
杨瑛将两背篼辣椒倒在地上,便带着四个娃娃往食堂去吃饭。
江枝和江月儿手挽着手,江河牵着杨瑛的手,江海跟在末尾。
…
谢则远在江登峰来的第二天便去小学告知了他决定接任代课老师,江登峰欣喜若狂,还说要请他去公社的饭店吃饭。
前两年,大队小学一直没有空闲的名额,江登峰想聘请知青当老师也过不了上头那一关,他早就想为小学改革一番,可惜阻力重重。
大队小学还没开学,谢则远仍然和生产队一起劳作。上午的活路做完了,他随着大部队前去食堂。村里熟悉的人自然组成一个方队,同期来的知青也聊的热火朝天。
他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信纸,那是上回江月儿来问的题,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她。
他熟练的在食堂打好饭菜,找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吃饭,食堂里闹哄哄的,他似乎听到了江月儿的声音,抬头便看见了她。
他摸着口袋里的信纸,一边沉默的吃着饭,他确实找不到机会给她,也没有空当给她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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