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来人缓慢地敲起门,像是怕惊扰了院内的人。
鸯命与竹茹面面相觑,正要扬声询问。
东厢房里冷不防蹿出两个婆子,一前一后地推搡着赶去开门。
“哎,来了来了。”方圆脸的婆子快人快语地走上前打开门。容长脸的婆子落后她半步,心里懊恼不止,这会儿已经将对方祖宗八辈都挨个骂了个遍儿。
门外,身穿靛蓝棉布裙衫的嬷嬷板板正正地站着,花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束成圆髻。身后站着左右各两名俏生生的丫鬟。
“李嬷嬷,您怎么来了?”容长脸的婆子挤开前面方圆脸的婆子,双手插袖,凑上前讪笑道。
李嬷嬷斜睇了一眼这两个赖皮货,领着一干丫鬟,径直踏入院内。
两名婆子自讨了个没趣儿,对视一眼,怏怏地缀在众人身后。
李嬷嬷缓步跨上台阶,平时总是绷着的严厉面孔,此时也不禁微微动容。她叹了口气,回过身吩咐道:“还不赶紧扶郡主起来。”
鸯命怔愣了一瞬,顺着两名侍女的力道被安置在屋内榻上。
李嬷嬷倾身靠近,替她将身后的窗子支开,清淡雅致的紫藤花香伴随一束耀眼的阳光投射进来。
衬得鸯命的脖颈愈发纤长似玉,她敛下眼眸,嘴角沾着血迹,思绪飘到了天外。
这曾是玄京城最煊赫耀眼的明珠,可……想到这里,李嬷嬷不免悲怮万分。
她取出袖内干净的棉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鸯命唇角的血迹,喉头微哽道:“郡主,老爷嘱咐老奴前来为您送及笄礼要用的物件。您看看短缺的,老奴再去为您添置。”
鸯命抬眼凝望着李嬷嬷,犹豫半晌,温吞开口:“嬷嬷,爹真的说要为我办及笄礼吗?”
“对,老爷说要为您办及笄礼。”李嬷嬷喉咙发紧,颔首道。
“那,我娘还好吗?”鸯命思量再三,还是问出口。
她将目光死死钉在李嬷嬷苍老的面容上,试图从表情中找出蛛丝马迹。
李嬷嬷咬住舌根,强忍泪意,点头会意道:“夫人,她好着呐,槐花那丫头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鸯命灿然一笑,她的眼眸,如同三月江南最温柔的那一池春水,清新明净。哪怕此刻病恹恹的,但眸中仍然蕴含着数不尽的勃勃生机。
她真诚的凝视着李嬷嬷,李嬷嬷不忍再看,偏过头,就怕搅碎了她眼底的一片真心。
她虚虚挽住李嬷嬷的手,倚靠在李嬷嬷的身上,低眉乖顺道:“那我就放心了。嬷嬷准备的很齐整,很好。”
这是李嬷嬷看着自小长大的郡主。她该是明媚又快意,骄傲且坚韧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李嬷嬷心如刀绞。
*
三日后,微雨如酥,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室内仍处于一片昏暗中。
竹茹带着一身水汽,悄悄的将门支开一道缝隙,闪身挤进来。她放轻脚步来到床头吹熄了蜡烛,将两侧的床帘勾起来。
又俯过身微微推了推熟睡的鸯命,轻唤:“郡主,该起了。”
鸯命一头墨发规矩地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竹茹骇得不轻,忙再去使劲摇着她的胳膊。
“唔。”鸯命躺在床上,连眼睛都难以撑开,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吊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前几日吐出一口黑血,本以为淤血已除,该好起来。
谁料竟一日日严重起来,昨天夜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嗫喏着唇,艰涩问道,“什,什么时辰了?”
竹茹恭谨地站在床头,喉头微哽答道,“郡主,辰时了。”
是了,今天是她的及笄礼。
鸯命摆了摆手,示意竹茹替她沐浴更衣。
“要不奴婢帮您擦拭身子吧?您病还没好,不能沐浴。”竹茹始终不放心,劝道。
鸯命不肯。二人僵持不下,竹茹只能妥协,喊东厢房的婆子赶紧提水。
两个婆子提了两趟水,见浴桶水满,飞也似的告退出去。
眼看这二人在关键时候都不靠谱,竹茹气不打一处来,又怕鸯命多虑,只是嘴上不说一个字,低着头替她用心地搓洗背脊。
鸯命整个人泡在浴桶里,热水浸泡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内而外都舒适不少。氤氲的雾气下,她睁开湿漉漉的杏眸,无力道:“与她们赌什么气,又妨碍不到我们。”
猛然吸入一口热气,喉间痒意翻滚,她捂住嘴唇,压抑得咳嗽数声。
“郡主!您就是太惯着她们。”竹茹替她一下一下抚着脊背,面无表情,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话,“若是您以前,绝不会任……”
一瞬间空气静止不动,竹茹暗自悔恨,巴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平日里她也算得上稳重的,今日怎么就中了邪。她觑着鸯命,所幸鸯命的脸上毫无波澜。
梳洗完毕,鸯命打起精神,坐在妆凳上,任凭竹茹替她穿上冠服。
“郡主的头发又黑又亮,真是羡慕。”竹茹见她面露疲惫,一边替她归拢头发,一边扯开话题与她闲聊,“也不知道老爷请的正宾,赞者和有司都是谁?赞者应该是李侍郎家的李姑娘吧,她平日与郡主您最是要好。”
鸯命点头,带着三分笑意,“该是她。”
如果说过往她脾性大,能受得了她的,只有李嘉音。虽然三五不时就要掐上一架,但是心底总归视彼此为至交好友。
也只有她,常有信笺寄来。
想来她爹请的赞者必定是她。
竹茹抚平鸯命衣领的褶子,仰头望向镜中,镜子里的人,峨眉蹙拢,琼瑶玉鼻,面庞异样的潮红像抹了胭脂,稍显精神。虽然身形羸弱遮不住一副病容,却有一段自然矜持的贵女态度。
无论看多少遍,她依然被郡主的模样惊艳。
“郡主长得这么好看,连奴婢看了都恨不能生做男儿。”竹茹呆呆站着,艳羡道。
鸯命莞尔一笑,正要打趣,李嬷嬷领着呼啦啦一干侍女走进来。
她越过众人,将目光停滞在末尾空荡荡的地方,脸上的笑隐约淡漠下来。
“郡主,事出有因。老爷遣老奴来为郡主全程主持您的及笄礼。”李嬷嬷隐忍内心的波动,告诉鸯命。
“怎么回事?正宾不是应由德行贤淑的当家主母担任吗?有赞也应该邀了郡主平时最交好的官家娘子,有司最不济也应请了本家族内的亲眷。还有老爷夫人,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竹茹将平时的持重都丢了个干净,控制不住拔高音调,不可置信问道。
“老爷有事出门去了,至于夫人……”李嬷嬷看着鸯命,一脸欲言又止。
竹茹浑身气得发抖,眼眶通红,张了张嘴又要开口。
鸯命抬手制止道,“竹茹,你先出去吧。”
竹茹诧异地瞧着鸯命,等了半晌,最终应声告退。
“郡主,老奴越礼了。”李嬷嬷走近,欠了欠身。
她无碍地摇头,“那就有劳嬷嬷了。”
及笄礼原本应该在家庙的东屋举行,眼下只能一切从简。
李嬷嬷从一旁端着的盥盆中净手,接过木梳为鸯命梳头。
少女长着副好样貌,浓密的秀发似上好的绫罗,黝黑的瞳仁这都像极了鸯府的当家主母——温氏。而李嬷嬷是鸯命她爹——鸯文礼的乳母。鸯命年幼顽劣,常闯出大祸,便是她与温氏竭力拦住盛怒的鸯文礼。
梳完头后,李嬷嬷重新就着盥盆洗手,拿过托盘内的巾帕,仔细擦干。旁边的大丫鬟极有眼色地及时捧上罗帕和发笄,李嬷嬷开口低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唱完,她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开始为鸯命梳头加笄,又象征意义地替她正了正笄。
鸯命的父母都不在场,只能略过跪拜之礼。周而复始,三加三拜后方告完毕。最后的聆训,也只能由李嬷嬷挑了好话,说与鸯命听。
鸯命静心听完,敛衽答道:“虽儿不敏,敢不从兮。”说着,盈盈俯身拜倒下去。
李嬷嬷迅速将她扶了起来,惶恐道:“千万不该,郡主,这不合礼法。”
呵。
礼法,困住她的正是礼法。
她蜷在袖中的手指乏力地垂下,倦怠涌上心头,仿佛盛夏层层叠压的雷云,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挥退众人后,她只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地瘫坐在妆凳上。
她出生时百鸟啼鸣,天降甘霖。时逢大旱,河堤朝天,苗稼枯槁,百姓弃田卖牛,奔走乞食。一场及时雨下,刚登基不久,朝纲不稳的皇帝喜出望外,遂违背祖制,诰封她为——衡阳郡主。
自此出入宫廷,往来无阻。
父母为她取小名——蛮蛮,没想一语成谶。她千恩万宠的长大,养出了刁钻蛮横的性格。
宫中贵人亲睐有加,她也常以皇室宗亲恃傲。
玄京城内,王孙公主纷纷绕着走。
数月前的上元节,城外众善寺举行皇家祈福法会。皇帝恩准有头脸的官家女眷一同前往。
恰巧与她交好的李嘉音感染风寒。无人与她顽耍,她自觉没趣,晚饭后于连廊下独自散步,遇到风头正盛的阮云娘和汝南郡王——赵懿并女学里的三两个同窗,坐在一起谈论事体。
阮云娘是昌平侯府的庶女,年前嫁的丈夫战死边关。婆家要她为丈夫守节,她转头就回了娘家。若说她偏安一隅,倒也平常。可她不卑不亢,抛头露面做起了生意,与九流中人常有接触。在玄京城也是件稀奇事。
鸯命自恃身份,不爱与她来往。倒是那汝南郡王——赵懿。作为晋王的嫡次子。长的冷酷深邃,身姿挺拔,以铁血手腕坐上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他平时不苟言笑,能止小儿夜啼。
是玄京众多贵女首要排除的联姻对象。
她从来骄傲,之前在女学里对一众同窗夸下海口,早已视他为囊中物。顶着同窗们纷纷向她投来的揶揄目光,她只能佯装熟识上前打招呼。可赵懿却当她是空气,转头对阮云娘温言相待。
鸯命觉得分外难堪。
赵懿挡在阮云娘面前,用一种极尽厌恶的眼神瞥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丑陋的脏东西。
那时候,阮云娘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若我是你,便不该厚着脸皮再继续待在这里。而是寻个后山的角落偷偷躲起来,省得碍了别人的眼。”她带着不怀好意地笑,问她:“你说是吗?衡阳郡主?”
鸯命忍着羞耻,哭着按阮云娘所说,跑向了黑漆漆的后山。当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胸口酸涩难受,想要寻一去处,发泄情绪而已。
毕竟边疆战火纷飞,谁又能想到会燎到天子脚下?
鞑虏密谋南下,想要给玄京城的天横贵胄一记重创。
这些,她都不知。
她在后山上哭累了,等转过头,看见铺天盖地的火蛇卷上了众善寺的围墙。
成百上千的鞑虏,在她所处的密林间穿梭,兵刃在月色下反着银白的寒光。
那一刻,她错愕地站在原地,宛如脚底扎了根。
几日后,她被人寻了回去。被她爹关进这座小院里。
直至今日。
她将发簪一一取下,归置进妆奁的抽屉内。
1.《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2.有很多私设,请谅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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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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