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她尖叫一声，立刻向医院深处跑去。
一楼这么安静，而且正门没有锁，他们不会在一楼。
她立刻跑上楼梯。
二楼、三楼……
这些楼层都是对应的专科诊室。他们也不会在那里。
这栋楼的高层是住院部，住院部有床位，又有药品和急救物资，据说储水系统也在那里，而且，远离地面，空气或许会稍好一些，细菌的载量会少一些……
细菌……在这里，弥散着一种细菌。感染这种细菌的人前期并没有什么症状，但在死亡之前，他组织之间的联结会变得松散，一点点的外力，一个动作，一点表情，还有重力，都会让组织脱落，皮肤，肌肉，脂肪，眼球，慢慢地一点一点脱落。
已经有无数人因为这种病毒而死亡。整个社会分崩离析。他们迎来末世。空气中盛满了细菌。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家医院是一个据点。
他得到的消息很详细，包括医院的位置，据点中的大致人数，他们是否愿意收容残存漂流的人类，等等，这些他都打听到了。
她刚听到这个消息从他口中传出的时候，她感到振奋，她想象着未来安静的、下沉的生活。
跑到了六楼，楼梯口的门上了锁。
因为着急，她把门拍得“砰砰”响。但她立刻停止，她害怕因为她的鲁莽而让里面的人产生误会，误会她是来抢夺、攻占据点的。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又好像是风的声音。脚步声传来，掩盖了“呼呼”的白噪音。
里面的人没有开门，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门说：“你好。”声音平直，闷在了门内，或许还闷在了口罩里。
她赶紧解释：“你好！我的朋友感染了细菌。你放心，他现在在一楼，并不在这里！你们……”
她想要再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隔了一重门，他很快接过她的话说道：“抱歉，我们不能收容他。”
“我知道。我不是想要你们收容他，”她立刻说，“我想问，你们有没有针对这种细菌的药物，有没有能救他的药物？有没有什么办法……”
对面回答得很快：“抱歉，我们没有药物，现在也没有任何治疗这种病菌感染的办法。据我所知，现在所有的基地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和他曾经告诉她的情报没有不同。
“……好，谢谢。”她的声音中瞬间失去了生命力。
门内的人，他的声音和刚才一样平稳、平静：“不客气。如果你没有被感染，我们基地可以收容你。”早就熟悉了人类的死亡，他已经不再做没用的事情，不再说没用的话。
“……好，谢谢。”她回答，“但现在不用了。我还有要去的地方。”
他们来到这栋废弃医院的目的之一就在于此——到人类中保留的基地去寻找救他的药物。
但是没有药物和治疗方法。早就知道没有的。只是最后的方法，只是有一点点的希望就值得尝试。
现在希望已经破灭。她要再去一楼，见他。
他的时间不多了。她应该走快一点。
可是她步履蹒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再见他。她要看到他原本富有弹性的、紧实的面颊的上肉一块一块地脱落吗？她要看到他原本清澈的、有生命力的眼球变得浑浊从眼眶掉下吗？
如果不，那么她是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地砖上静悄悄地死去吗？她是要再也看不到他一眼吗？
同样不。
他是在搜索物资的时候感染的。
当时他去搜索一具尸体身上留下的可用物资，那具身体的肌肉已有很多脱落，一些地方露出的森森的白骨，附着其上的残存的血液和肌肉也变得干涸。
然而那竟然还不是一具尸体。是一名奄奄一息的、但活着的人类。
肌肉脱落成那样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还能动作。在他往“尸体”身上摸索的时候，那个“尸体”抬起手来。
“尸体”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划破了他手上缠绕的纱布，也一同割破了他的皮肤。
皮肤和粘膜的破口就是细菌侵入人体，继而将人带向死亡的地狱之门。
他在匕首挥来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可还是比那个即将成为尸体的人晚了一步。
他在搜索的时候探过了身体，和那具躺着的“尸体”交错了，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要避开“尸体”的动作实在太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
空气中细菌的浓度会不会还不足够让他感染呢？一瞬间，他还抱着这样的侥幸想法。
那具“尸体”在用匕首划破他的皮肤之后，立刻将露出腐肉和白骨的那只手覆上了他的伤口。
他立刻将他的手推开，自己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和那个即将成为尸体的人保持了距离。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
他侥幸的幻想被打破。
那具“尸体”被感染到这个程度，说话也已经很费力了，但是在他竭力翕张的颌骨中，在他笨拙滚动的舌头上，他尽力表达他扭曲的快乐。
他的覆盖颌骨上的肌肉所剩无几，他的舌头也已经腐烂难以控制，他的声带损毁严重。刚刚被划伤的他也无心去听他的故事。但他还是发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声音，声音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在三天前感染病毒的时候，“尸体”就已经看到了他自己的结局。他曾经数次想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都在匕首刺破皮肤之前就犹豫了，一旦犹豫就再也下不去手了。他拖拉地感受到疼痛，感知到他皮肤和肉块的腐化、脱落。他的一只眼睛从眼眶中坠下，他的腿部也站不起来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能将匕首刺入他自己的心脏。
他接受了他自己的软弱，不再做思想的挣扎，打算由这个世界而不是他自己来结束他的生命。他躺在地上只是等待死亡。
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来靠近他身边，吵醒正在沉入死亡的他。他知道了，这一定是这个世界害怕他死亡的时候太过孤单，所以找了一个人来和他一起。
这个来搜索他的人似乎是挺谨慎的：用白色的纱布将裸露的皮肤全部包裹了起来。虽说只有在皮肤或者粘膜有破损的时候，这种细菌才可能侵入人体，但因为一般的抗生素对这种细菌没有效果，而疾病的症状又太过恐怖，因此很多人为防止自己的皮肤、粘膜有微小的伤口，索性将裸露的皮肤全部包覆起来。
在感染之前，他曾经也会这么做。但他在回到室内解下纱布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后背处有些许的刺痛，在镜子中他看到了一道创口，解下的白色纱布上，也有红褐色的血渍，他知道他感染了。
他原本用来自杀的匕首还握在手里。
当那个人来摸索他的口袋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决定了要拉一个垫背的和他一起。
他在死亡之前，在他露出暗红色肌肉的手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划破了对方的纱布，和皮肤。
“你的纱布，你的……”她看着他，震惊和恐惧攫住了她。
出去搜索物资之前，他被纱布包覆得完完整整；再次见到他，身上的纱布已经一点都没有剩下了。
他裸露着上半身，只有原来的那条裤子还穿在他身上。
他的面色苍白。
原本他总是喜欢开玩笑，他说正因为在末世中才更需要轻松一点，否则在身体崩溃之前，心灵可能会先崩坏。他也总是想逗她开心。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她很少见到他这样。
她隐隐猜到了，但不敢承认。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看她，向她露出一个凄惨的苦笑：“我被感染了。”
她在原地不说话，动也不动。她不想相信，但必须消化这个事实。
他轻声地说：“在这种细菌蔓延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再晒过太阳了。总是隔着纱布，隔着衣料，远远也不能直接接触到阳光。所以，反正感染了，我就想再晒一晒太阳。”
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起了手。
他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立刻阻止：“不要解开你的纱布！也不要拿下你的防护眼镜和口罩！”
她愣了一下。
他放缓了声音：“你未来可以晒到太阳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果你死了，”她说，“我就和你一起死。”
他注意到她的眼眶已经红了，他只好将自己的声音再柔和下来：“我们到这里的目的，你记得的吧。我们经历了长途的跋涉，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距离那栋废弃医院已经不远了。不要让我们的辛苦白费，你要找到医院中的据点。”
“可是现在你已经这样……”说着，她留下了眼泪。眼泪积蓄在防护眼镜中，都没有沿着面庞向下，没有濡湿包覆她整张脸的纱布，“我一个人去那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防护眼睛中蒸腾起雾气，她已经看不清他，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说不定据点中已经发现了防止恶化的药物呢？”他的语气轻松起来，“说不定就在这几天中，据点中发现了治愈这种病的方法，也有可能啊。”
这几天里突然发现可以治愈它的药物，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除非出现奇迹。这么久，一直都没有研制出治愈方法。她想这么说。可是她抹去了这种想法。她告诉自己，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应该试一下。
她敲响了据点的上锁的门，门内的人告诉她答案。
那就没办法了。
她要和他一起死。这是进入医院之前，他们就说好的。
当时他答应了她，一起去废弃医院寻找据点。如果能得到治疗方法，那么他们一起活下去；如果没有治疗方法，在他死掉的时候，她也会跟着他一起死去。
她要求他承诺，承诺他不会违背这个约定，承诺他不会偷偷跑掉，承诺他不会把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在她要求他做出承诺的时候，他犹豫了。
虽然在她的威胁下，他还是答应了，但她知道，他言不由衷，他大概还是不想她和他一起死去的。
她走下楼。等她到一楼的时候，她不禁想，她会看到什么呢？在他的身边有数不清的肉块吗，那些肉块原本应该是在他身上的。到那时候，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吗？还是他就与违背了承诺，一个人已经偷偷离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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