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所经之处都覆上了黑色冰霜,夹着寒气的江风如同恒水深处的阴冷气息,在四处徘徊不散,众妖齐齐打了个冷颤,只见天地一片晦暗,昼夜难辩,不少人点起了灯火,可即便如此,仍是分不清岸上和水上,宛如世间仍处于溟蒙之时。
瑶姬俯瞰着整个江岸上一切都渐渐变得朦胧,这一幕跟巫山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历史如出一辙:“你……你们是从混沌中诞生出来的东西?”
传说故事的出场人物就那么几个,话到了这份上,蛮荒三族的来历并不难猜。
纵观妖世历史,妖临阵在妖世创立之初昙花一现,上古正神从阵法中走出,他们破开混沌,而后妖世万物从此出,如果不是上古正神,就只剩下混沌这个可能性了,只不过大部分的妖也只是模糊有个答案,心中仍有犹疑,不敢轻易诉之于口。
毕竟传说故事实在是遥不可及,而传说的历史遗留产物只有一把湛卢剑,湛卢剑没有回答,没人知道他是否心中已有了答案。
叶南生也很快想通了个中关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如此,如此一来就都能说得通了,蛮荒三族既然是混沌遗留下来的血脉,又怎会受到这世间规则的约束,三百年前那道和约反倒是用来制约万妖阁的。”
“混沌……”在场众妖至此才缓缓从目瞪口呆中艰难地回过神来,“难道蛮荒三族寻找帝药八斋,还有这些年妖世跟荒域之间的仇怨,都与当年混沌有关?”
瑶姬:“盘古开天辟地而后万物生,他创下天地、生死、阴阳运行的规则是以混沌为基础的,换言之,世间万物皆是混沌身躯所化,连同一切规则。这些东西本就属于混沌的一部分,自然不可能反过来限制混沌血脉。”
但这些真相来得都太晚了。
黑雾化散开来,姬玄一步步走向了赤霄,抬起手盖住了他的双眼,缓缓拂过:“赤霄剑,你知道为什么曾经开天辟地的不是赤霄剑,湛卢剑可不会像你这样心慈手软。”
等他的手掌移开,只见赤霄双目赤红,这把本就血气上头的剑仿佛彻底被心魔烧掉了理智般,腾地原地飞出,朝着韩湛卢一剑斩落,剑势仿若泰山压顶而至。
湛卢剑不堪重负,微微一颤,赤霄觉察到韩湛卢的虚有其表,嘴角挂起了一抹冷笑,又一剑自上而下落下,木偶的分身登时崩开了数道裂隙,韩湛卢被迎面落下的赤红烈焰掀飞。
剑门弟子肝胆俱裂:“师伯祖!”
叶南生啧了一声,颇为嫌弃地招起水流将韩湛卢裹了起来,替他挡下了赤霄一剑,然后赶紧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木偶玩具拽下了战场。
在他身边还围着绮罗那群小妖,朴朴见状带着其他人接住韩湛卢,招起绮罗所剩不多的阵法预备着赤霄下一剑的到来。
但赤霄看也不看韩湛卢一眼,不带喘息地转了方向,滔天烈焰如巨浪朝着殷岐翻涌而来,红得刺眼的剑光在所有人愣神之际袭向殷岐的脖颈。
殷岐只是稍微抬了抬手,没有半点躲闪或防御的动作,赤霄甚至能预见数息后这一剑将不偏不倚地将他的头劈落,这预想中的场面激起了赤霄惊惧的本能,剑势不由一滞。
就在这瞬息间,殷岐那抬起来的手轻轻往下一压,绮罗浮岛之上,仿佛有某种阵法的气息苏醒过来,笼罩在赤霄身上,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拢过天地间那点火星,轻轻一握便将其掐灭了。
不单是火星,以殷岐所在之地为中心,绮罗上受赤霄波及而延绵的山火陆续熄灭,露出狰狞的焦土,依然冒着青绿的山头飞快萎蔫,落叶纷扬,枯木成林,甚至有飞到半空的鸟儿被那气息捕捉,竟眨眼生机断绝,坠落寸草不生的土地上。
这样的手段哪怕是赤霄也闻所未闻:“这是什么?”
殷岐不紧不慢道:“火灭了,你的剑就只是单纯的剑,现在还打算继续么?”
不远处的姬玄见状选择了作壁上观:“这倒有趣。”
在万妖阁的记录中从未有过这种术阵法,叶简忙问:“那究竟是什么?”
“不像是妖术,也不像是阵法,”有曾经钻研过戮妖谷阵法的大妖看得双眉紧蹙,“我不曾听说青龙一族中有这样的术法。”
但只那一下之后,再不见殷岐使出过同样的手段。
赤霄手中剑再不见刺眼的流火,露出寻常兵器的真身,他像是没听懂殷岐隐晦的警告,就这么提着剑,使着朴实无华的剑招,像人间那些悍不畏死的剑客般冲向了妖王殷岐。
殷岐镇守着恒水,根本分不出心神应对,何况手中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可以依仗的就只有当年宋箫钻研整理下来的那套术阵法,当中有能将人一击毙命的凶阵早就在万妖阁的忌惮下销毁得一干二净,他藏了些御敌的手段,但远称不上杀招。
更何况他似乎也没想对神志不清的赤霄动用杀招。
因此借助绮罗阵法跟赤霄的剑对战,反倒殷岐看起来更加被动。
赤霄剑势凶猛,却处处留有一线生机,不肯跟殷岐下狠手,后者也以守为攻,相当游刃有余。
殷岐甚至还有闲心跟姬玄说上几句。
姬玄激怒赤霄的手段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这一幕给了他灵感,某些旧时的疑惑也随之迎刃而解了。
殷岐:“白蛇柳家惨案之后,赤霄性情转变,我原以为是他心里头藏了事绕不过来,跟万妖阁的矛盾日渐加深的缘故,如今看来这当中少不了你的功劳。”
姬玄笑道:“一点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只能稍稍推一把而已,这都是他们原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殷岐又道:“当年宋箫继承妖王后整日沉溺于戮妖谷,乃至后来性情大变,难不成也是你们的手笔?”
“戮妖谷,”提及这地方,姬玄就忍不住发笑,“宋箫可真是这世间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妖,当年单凭他一人之力,竟能将妖世迄今为止的术阵法都搬了出来,生生造出了戮妖谷那种牢笼,若非他好歹还算个妖,七情六欲俱全,否则还真不知道我们要被他困住多长时间。”
殷岐面色一沉,青色鳞片爬满了全身,顷刻间就化出青龙的原形。
青龙行动极为迅疾,长尾一扫就甩脱了赤霄剑的纠缠,伴着风雷呼啸,如同天怒般轰向姬玄。
他这一动作,恒水也因此松动,江浪紧跟着咆哮起来,只见天边裂开缝隙,一道道瀑布水流在半空中冲出,江面上又开始新一轮的奔逃。
幸而殷岐还知道自己扛着恒水,不好轻易动作,这次袭向姬玄的攻击也同样克制。
看他想动真格,万妖阁众妖生怕恒水有半点闪失,连忙飞身上前赶上前去给他掠阵。
姬玄原本正坐在半空中看戏,忽见青龙迎面袭来,他身影游蛇一样左突右闪,几乎毫不费力地避开了汹涌的雷电,黑雾瞬间将青龙围拢起来,把万妖阁统统隔绝在外。
那黑雾仿佛比恒水还要冰冷,哪怕是在绮罗之上住了千年的殷岐都冻得一僵,青龙鳞片更是覆了一层冰霜。
青龙呵出一团白汽,黑雾遮蔽了视线,不见姬玄踪影,他刚想冲出雾团,忽然就觉得脑门一冷,龙角上已然沾上了冰块,半张脸都被封冻了。
而赤霄剑再次出鞘,这次漫天烈焰全力以赴,火光驱散了雾气,殷岐被冻得动弹不得,抬头只见红光漫天,火红的利剑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鳞甲,竟生生镇住了他的神魂。
这下恒水彻底压不住了,天裂如蛛网般扩散开来,恒水之上仿佛架起了无数道黄泉水幕。
万妖阁自身难保,谁也不敢擅自上前去。
在场众妖隔着水幕,看见姬玄不紧不慢地现身,他举起枯槁的手,往青龙眉心徒手一掏,挖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黑盒子。
那便是绮罗镇守的帝药八斋。
青龙在他面前低声怒吼着,在他身上的赤霄剑嗡嗡作响。
“真让人怀念。”姬玄饶有兴致地看他在半空中挣扎,“当年宋箫用湛卢剑将你封于恒水之下,如今换了赤霄剑。”
青龙怒吼的话音回荡在恒水之上:“你给我……住手!”
姬玄看了他一眼:“万妖阁不识得你的手段,但在我这里看来却很熟悉,你为恒水都落得如此下场了,又何苦硬撑呢?”
被压制的青龙仿佛被点中逆鳞,挣脱了脸上的冰霜,再次扑向了近在咫尺的姬玄,四周的黑雾合拢而来,将青龙扣在了半空中,再多的攻势都已然来不及了。
姬玄八风不动地站在半空中,轻轻一握,那帝药八斋就在他手中化作了齑粉。
霎时间,殷岐只觉得恒水和他之间的连接彻底断了。
江面之上刮起了罕见的强风,巨浪又开始作祟,青丘曾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又要重现,水底深处传来隆隆的闷响,仿若千军万马由远及近而来,恒水弥漫不散的冷风中竟隐隐有了一丝灼热感,暴戾而滚烫的灵气钻入体内就是一番蚀骨的痛。
那些妄想靠自家本事渡江的小妖好不容易躲过恒水的瀑布,在船上刚艰难稳住身形,迎面就被江浪压了下去,不知多少妖怪来不及反应就被江水冰寒夺去了神魂,毫无知觉地沉入冰冷的水底。
“殷主!您回头……回头救救我们啊!”
“求您看一眼恒水!”
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殷岐刚要挣脱身上的剑,满耳喧嚣忽然就安静了。
取而代之是赤霄冷冰冰的话音,这把剑终于得偿所愿,仗着他镇住了青龙,甚至夺去他听觉,将那些祈祷声通通隔绝在外:“你看啊,这恒水有什么好,他们管过你的死活吗?”
青龙殷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镇守恒水千年,千年来,恒水几乎没起过什么波澜,乃至于他本身仿佛也成了恒水的本身,江水动荡不安,所有人除了殷岐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简见状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要上前处理恒水,就被玉承一把拦住:“你就让我省点心,这是妖王的职责,还轮不到你上。”
叶简浑身都在颤抖,只得硬咬着牙才不至于露怯:“什么妖王不妖王的,四方妖族就是负责镇守恒水的,殷主被赤霄剑镇压,镇守恒水的重任就该落到玄武一族身上,我不上,难不成这担子还要让我爷爷来挑?”
玉承没力气跟他较劲,他语速很轻很快,几乎透出某种慌乱来,一双眼没敢离开恒水片刻:“平时倒还好说,但你何时见过恒水这副模样,我问你,难道你觉得凭你自己就能镇住这状况?”
叶简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可我们……”
玉承:“听话,恒水估计也要完了,我们也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清啸,青龙的身影冲天而上,隐没在了云雾之后,随即一道灵光刺破阴沉沉的天际。
浓云盘结如同漩涡,半空似乎浮现除了青龙的图腾,幽幽地发着光,一道蛮横的灵气混杂在躁乱的江风中,拂过动荡不安的水面,恒水仿佛被安抚,稍微平复了下来。
恒水由妖王镇守,可这分崩离析的恒水好比沙城,巨浪之下光凭殷岐一双手根本护不住什么,唯有祭出真身和全部妖力以对。
算下来,青龙殷岐身居妖王之位已有千年,向来有传闻恒水的尽头是分隔阴阳的黄泉之说,以生魂而镇压阴气太消磨人,迄今为止承袭妖王镇守恒水的四大妖族还从没有人能坚持这么多的年月,大多年纪轻轻就被恒水反噬而亡,又或者陷入别的纷乱之中。
“放手。”赤霄似乎终于回过神来,眼神中多了点清明,“你舍了真身,祭出元神,就真以为能力挽狂澜了?”
殷岐疲惫的话音从江面之上传出,仿佛是带着一丝笑意的:“霄儿,六欲七情都是外物,它们不该左右你真正的想法和行动。”
赤霄没空跟他日省吾身,咬牙切齿道:“我叫你松手,恒水已经无可救药,如果不是我镇着你的神魂,你现在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殷岐依然是微笑:“那又如何?”
“你不要命了吗!”赤霄此刻没觉得是姬玄影响了他的心智,他早就被这薄情人逼疯了,“上古正神造出了恒水,连他们也不敢保证这玩意能长久安稳,非得你们这些妖王守着,现在这恒水守不住了,你难道就不知变通,就非要跟着恒水玉石俱焚吗!”
殷岐叹了口气:“无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方才让赤霄烈焰熄灭的气息随着青龙图腾扩散开来,在江面上卷起了一阵清风。
他刚压下恒水,一口气没喘又死死盯上了姬玄,后者仿佛忌惮着什么似的,察觉到那股诡异的气息在迫近,身影化作黑雾往后撤去,但还是来不及避开。
那诡异的风跟黑雾擦肩而过,仿佛是两种旗鼓相当的力量碰撞在一块,风和黑雾都消散得了无影踪。
姬玄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他的半张脸迅速衰老,垮塌得像是挂了张老树皮。
按理说来,天底下的规则对蛮荒三族来讲形同无物,严格按照规则布设下的阵法也理应不会对他们起作用。
赤霄注意到绮罗在动荡中裂开了巨大的地缝,岛上阵法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幸存,但眼下这个无生却还在运转着,青龙图腾也跟着暗淡了不少:“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这可不是什么阵法。”姬玄捂着开始腐朽的半张脸,笑容阴恻恻的,“生死规则可不是依附阵法存在的东西。”
“你们三族不受世间规则所限,我还以为这个对你们不起作用,现在看来只是规则回避了你们而已。”殷岐平静地说,“但你好像并不意外。”
不等姬玄回应,殷岐随即便反应过来了:“当年姑苏为入轮回,教我成了生死规则的一部分,这也是你们密谋的一环吧?”
姬玄:“但我们没料到你连活着都称不上,竟还能镇守恒水这么多年,而且还没被规则彻底同化。”
殷岐苦笑:“恒水不容有失啊。”
赤霄只觉嗡地一声响,后面他们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忘了是哪一年的事,赤霄看见殷岐门前长出了一棵树。
灼灼桃花在一片枯黄落叶中格格不入,尤其这棵树太不会挑地方,挡在门口,像个姿态强硬的门神。
赤霄不由失笑:“臭美什么,等花都落完了,春天来时绮罗就你一个光秃秃站在那,丢不丢人。”
朴朴没兴趣搭理他的调笑,闷闷不乐地下了张逐客令:“别打扰我在这光合作用。”
赤霄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春光灿烂的枝桠:“你又惹殷岐生气了?”
这一下精准地戳中桃花朴朴肺管子。
朴朴憋不住气,立马就炸了:“怎么就叫我又惹他生气,我就是想讨他喜欢呀!”
她那颗脑袋装满了各种天真烂漫的白日梦,看起来挺大一个人了,有些话说出来也不知羞:“绮罗那么多精怪,随便来个谁都围着大人转,真是烦死了,要是大人只喜欢我一个多好啊,那样他每天都能陪我多聊一会天,我特地给他开出这么好看的花……”
这桃花絮叨起来没完没了,用不着人搭话也能自顾自地说一整天,赤霄趁她不注意,打算撂下她那堆稀奇古怪的少女心思,一言不发偷溜进门,结果刚迈开步子就被当场喝住。
“哥,你进院里干嘛,跟我争宠吗!”
赤霄顿住脚步,从善如流地退出去:“放心,我没想讨他喜欢。”
“哼,我才不信。”朴朴已经有些城府了,知道有些妖嘴里只装着鬼话,说什么跟想什么甚至可以南辕北辙,但这城府还稚嫩得很,因此她又好奇心十足地补了一句,“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殷岐要挂心太多的东西,又有谁来挂心他呢?
赤霄那时轻快地想,这也不要紧,他反正总是在殷岐身边的,殷岐不挂心自己,还有他来挂心,殷岐背负不动的,还有他来替他背负一些,再多背负一些。
可这些原来早都来不及了。
龙吟声唤回了赤霄的注意力。
支撑着恒水的殷岐终于难以为继,图腾灵光消散,青龙自高空坠落,在漫天晦暗风雨中,不见半点生机。
赤霄那满腔行将溢出的愤懑与悲恸耳畔一下就空了,什么帝药八斋或是阴谋诡计都被他抛诸脑后,他闪身就飞到半空,在风中捉住了龙角。
曾几何时赤霄还不曾理解,那个小湛卢为何总守在衣冠冢前,说着满嘴莫名其妙的话,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俩都是剑,却又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直至此时,赤霄才悲哀地发现,总有一些是共通的。
他想,青龙殷岐不在了,徒留把剑在世又算得上什么呢?
一龙一剑坠入了恒水,江面上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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