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即便背了一个人也不影响什么。在她的指引下,很快就到了灵药生长之地,她伏在他背上,不知为何,异常的安静。直到他把她放下来时,才发现她耳畔有奇异的微红。
少年平静的心湖,忽然有了难以言喻的微甜。
幽静的林间,只有几缕浅色阳光从树隙间滑落,这里生长着罕见的千絮紫珠,紫珠厌光,却必须生活在有喜光的千浆草生长的地方,是以稀少至极。
暗色的空间中,幻美的絮状花朵大不过半尺,花瓣却层层叠叠如烟如梦,繁复美丽,其间一点紫珠剔透晶莹,泛着微微的夜光。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抚摸中心一点紫珠——絮状花瓣在她伸手的一瞬间如波浪般破开一条通道。
雪色柔夷轻轻触紫珠,少女清诵起奇异的歌谣。
花之语,木之文。
少年瞳孔微微一缩,这是西幻生灵与生俱来的本能,没想到,她会带到这一世来。
一歌罢,少女收回手,拿起药篓拾起四周被花株蜕去的花瓣。并不多,她寻了很久,也不过浅浅半篓。
但已经足够,少女回看那株千絮紫珠,目光柔和尊敬,似乎仍有不舍之意,却仍是转身,对他轻声说:“走吧。”
从小,她便对这些生长千年的灵株有着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她相信自己能够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漫长而孤寂的时光里,它们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很少来索药,如果不是……她不会来这里。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让他背,而是自己小心地走着。这样的速度很慢,她也觉得有些不习惯。所幸时间尚早,他没有催,她也没有为这样的速度不耐,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谁都不能确定,谁都不肯说破,却痴迷于那一种微妙的心灵相通之中。
就这样一路走过桃林芳菲,芙蓉如濯,菊花如金,梅枝萧萧……一山有四景,他们便一路走过春夏秋冬,回到小屋里,已是暮色四合。
第二日,他被一阵喧闹吵醒。
隐隐听到女子尖细不满的声音传来:“就这么点东西?你这些日子又去做什么勾当了!……早知晓不来了,真是好吃懒做……什么?!你还敢嫌少?”
少女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常年不与外界沟通,隐隐听得出几许青涩和怪异。楚女强压下怒火,有些急切地道:“这是千絮紫珠!和那些草药不一样的,它当然值这个价钱……你……我……”
“呵……”
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剩下的话语愈加难以入耳,他皱眉走了出去,到她身边轻拍一下肩膀,声音淡淡:“怎么了?”
两人一齐望去,那红袄绿裙绣花鞋的姑娘一时对着诀弦看直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喘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半是嫉恨半是鄙夷地扫过他们,忽然扬声骂道:“好歌没羞没臊的浪荡货!我哥哥在家被你这狐狸精勾了魂,回回不分黑白多送了东西给你,你倒是在这山上养野男人!”
诀弦目光骤冷,楚女又是莫名又是气愤,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那人冷哼一声,对着诀弦高声道:“公子可别被这小□□给骗了!她跟她娘一样,是个水性杨花的贱/种!寨子里个个男的上来一次就被她给勾了魂,谁知道她跟他们干了些什么勾当?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做娘的连孩子爹也不知道是谁,做女儿的人/尽可/夫……”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忽然悬空而起,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已经飞出了十里之外。
终于清静了。
诀弦收回手,不知从哪里寻到一个帕子,仔细地拭干净手,神色间微微有些厌倦。
他神力被封回不了九重天,可神体到底还在,当初能击毙钧鬼的肉/身,哪怕是重伤之后,也足以纵横这一方芥子世界。
其实若不是没了术法,哪用得着自己动手。
楚女一时看呆了,她独居山中,一时竟也觉不出诀弦此举中体现的武力有多不合常理,只隐隐地有些不安,“她不会死了吧?”
少年潋滟的眼眸有些妖异的暗色如风暴凝聚,却在目光触及少女的那一刻如潮水般温柔退去,他轻声说:“我自有分寸。”
当然不会死。
她只会,生不如死。
墨发修眉的少年眸中有某种近乎漠然的残忍光芒——高天之上的神袛,漫不经心地拭去那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微尘的存在。
楚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她有些犯愁地看着篓中药草:“这下,可怎么办呀?”
诀弦轻挑了下眉:“什么怎么办?”
“……”
他这才知道,山上小屋里日常的米粟盐布,都是少女用灵药换来的,山上险恶,她至多只能种些蔬菜,盐米根本无处可得,她又不会狩猎,更不敢杀生。所幸天生对灵物十分敏感,能用些药草来换取所用。
其实不止是盐米,灵药往往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地,可深山之中,猛兽肆虐,她只能靠一些特殊的药草,来隐匿自己的气息,躲避那些猛兽的追踪。
那些草药中有几味,并不贵重,却是这山上没有的,必须得和他们换。
听到一半,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凉淡,听不出怒气:“你母亲生前为祭巫,若非耗尽灵力对抗青螟兽,也不会早早而逝,他们总该保你温饱无忧。”
少女睁大双眼,有些惊怔:“可我已经长大了呀,母亲是母亲,我是我,我又怎能靠母亲昔日之恩而活?”
她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他们有没有妥善照顾恩人之女又是另一回事,诀弦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这个问题,“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他幼年被寂玄扔到大荒界求生,自有自己的方法来得到这些生存必需品,虽不精致,却也不会让她缺衣少食,但现在,当然得先知晓她的想法。
楚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恐怕只能下山了。”
将出口的话拐了个弯儿又回去了,诀弦微微蹙眉,他当然能察觉到,她提到下山这两个字时,那一点极深的畏惧和无奈。
迟疑许久,他还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有些结总是要解开的。
这一夜寂月高悬,楚女望着满天繁星,久久难眠。
山上多了诀弦,消耗自然会大些,这些时日她努力多采些药,甚至惊扰了千絮紫珠,便是为此。
她已提前青鸟传信告知了寨民,也早早准备了价值数倍于过去的药草,可这一次的盐米,却还不够一个人的量。
她以为是带错了,那人却直接恶言相加,因此起了争执,惊动了他……如今,也只能下山了。
屋中有母亲的藏书,她当然知道,那些药材的价值绝不只是一些盐米可以媲美的,可……
幼年遇到的那些恐惧、惊叹、贪婪的目光,因那双赤瞳而遭遇过的一切,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根本从未被视之为人,又要如何去保护自己,去维护自己的利益。
寨民哪怕做得不好,甚至欺辱蒙骗她,至少,还把她看做人。
而不是……
夜风吹来,她再次拢紧了被褥,压下心头寒意。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二天诀弦见到楚女时,微微一惊。
面前的少女白衣白帽,像个粽子吧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曾露出来。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楚女有些窘迫地掀起帽子垂下的帷幕,闷闷地道一声:“走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诀弦微微蹙了蹙眉,瞬间了然她的郁郁。
是他疏忽了,赤瞳之人,在下界,只怕会被视为妖孽。
旁人以纱掩面仅露双目,她却是最不能露的就是双目。
掩住心中隐隐的不安,不管怎样,他总会护她周全。
从山上到山下,却是不过半日路程,却一处是古地荒林,一处是人间市集。
已是晌午,他提前备了干粮和水,两人匆匆吃完,便径自去寻药材铺。
起初是她在问,沿路询问哪里有药铺,但她本不善言辞,久居山里,对陌生人自生畏惧,又带着帷帽,更是心虚三分。
他见她实在艰难,第二次便自己先开了口,代替她问路,如此,兜兜转转,到底也寻到了药铺。
“仙缘堂”三个苍劲飘逸的大字下,一个年轻伙计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见一对少年人来了,也没太在意,知晓来意后只将眼皮一挑,随手掀开药篓。
这一掀,却是一惊。
三株九蔓藤,半块含雪子,一簇缦璎花,还有那最上头的,莫非是……莫非是……传说中的千絮紫珠?!
伙计手一抖,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两人,半晌方道:“二位稍等,小的先去回禀掌柜的,再做思量。”
楚女不明所以。有些茫然和忐忑地望向诀弦。诀弦隐隐猜到些什么,只微微点头,以示安慰。
早有小厮将两人请去内堂,奉上香茶,诀弦先她一步,取过茶杯,微微一嗅,目光一寒,对楚女极轻地道:“别喝。”
茶中无毒,但却放了些“特别”的草药,饮之令人神智混沌,浑身乏力,若是凡人,只怕再难走出这间铺子。
楚女得一次见过这样香的茶,听他说别喝,未免有些郁闷。少女清澈透亮的双眼有些茫然和委屈地看着她,诀弦忍不住一笑,轻抚上她的发,目间寒雪不知何时已融成春涧。
遥遥听到脚步声,一身藏蓝镀金长褂的掌柜出现在门口,目光有些怪异地看向两人。
准确地说,是两人身旁的药篓。
钱广德极力抑住心中的波涛,做要上这么多年,那样浓郁的灵力波动,绝对是玄阶以上的先天灵药才有的!
这样以往在本家都见不到的极品灵药,居然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
他看向两人,一个面容被帷帽所挡,看不清楚,只隐隐看得出纤美身段。一个容貌俊美至极,眉目清冷淡漠,显然不是寻常之人。但二人皆是素衣短打,且无半分灵力波动。
心思瞬间拐过十八个弯儿,抑住心中的疑惑,他上前拱手笑道:“在下钱广德,敢问公子尊名?”
一语未罢,忽然听见仆婢一声惊呼,一个五岁大小的胖壮孩童小旋风般跑过,冷不丁撞上一旁的黑木茶几,眼见便要跌倒。
白衣少女下意识地扶住他,自己却被小胖墩带得跌倒在地,白色帷帽瞬间掉落。她习惯性地去看孩子有没有被伤着,耳边却响起数声惊呼。
墨发少年目光一寒,眸中有幽暗的微光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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