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月佘宫。
业火烧了足足一天，此刻火势终于被控制住。平日里素淡着装的宫人们，此刻可以说是灰头土脸。
月佘宫火势较小，火救得也算及时，出了外墙被焚的一片灰黑色外，殿内的景象倒还算过得去。
至少阶是阶、门是门，椅桌还成个样子。
此刻宸妃祈福就坐在月佘宫的前殿内，贺枝被匆匆召了过去。
贺枝入殿就要行礼，却被祈福拦住：“别做那些礼数了，江夜……如故找到了吗？”
贺枝道：“找到了，在南山南。”
“南华，”祈福长舒了口气，“有人接应？”
“不，是被人救下了。”
“谁？”祈福登时又紧张了起来。
当时迫于形势硬生生把江深将灭的青龙诸灵托到江夜身上，她一房妾室，靠着青龙方神这个儿子才在东境站稳脚跟，若是此事出了任何纰漏，别说是她，江夜、贺枝，甚至是贺枝一家老小都逃不了问责。
贺枝道：“南华宋将军府的第二子，宋离人。”
“他可曾见过江夜？”
“满月里的时候来过，当时方神和江夜同天举办，大帝在这八荒**之中邀了很多人，不过这人也只是来充个数，吃酒没吃几口就走了。”
“走了？”祈福又拧起眉心。
“是的，”贺枝喘了下气，“连个理由都没找，就留了名说有人找就告诉他人已经走了。”
祈福闭上眼，没再多理会这人的无礼。
当时方神的满月礼，四方都来了许多仙君，数都数不过来，现在说宋醉提前离席是失礼，恐怕当时送宋醉离开宴席的宫女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贺枝又道：“前日逢火陨，这两天消息已经散到这八荒**之中了，娘娘，”贺枝顿了顿，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称谓，“方神他，如何去接？”
“如故面部灼烧，身负重伤，不宜见人，你去南山南，直接把人接回来吧。”
“是。”贺枝应完，转身便要走。
“等等，”祈福叫住了他，“必要的话，那宋离人……”
“贺枝明白，请娘娘放心。”贺枝道。
*
仲春初阳，晨光熹微。
江夜缓缓睁开眼，就看见宋醉和上阳一人一个包袱在背上，像是要出一趟远门。
宋醉见他醒来，踱着步子过去递了碗药，说：“醒了？那先把药喝了，一会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江夜抿了口苦药，试探着问：“上路？”
“对，”宋醉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说，“你前不久刚飞升成仙，又突遭此劫、仙锁受损，修复并不是不可能，只是那些五花八门的药材太过稀缺，南华地灵不足，我们得去西洲找找看。”
“西洲？我不去。”江夜当即拒绝。
刚才不知为何跑到外面的上阳又跑了回来，急急忙忙地说：“师父，将军府那边飞鱼传信来了！”
“我爹？”宋醉将江夜喝完的药碗不由分说地拿了过来，说，“几百年没传信给我了，是有什么事？”
“东境那边的，”上阳背上桌子上的包裹，说，“说是火陨天劫，东境的方神重伤，东境大帝的第三子江……嘶，江夜，负伤身亡。”
江夜从别人嘴里听闻自己的死讯，心里登时百感交集，这情绪来得太突兀，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而宋醉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泰然自若地说：“东境逢劫，南司官肯定是要慰问的，将军府还有我兄长，这么大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们过问，我们启程去西洲吧。”
江夜又道：“我不去。”
宋醉颇为不耐烦地看了眼江夜，语重心长道：“你一个孤儿，又身负重伤，你不去，你是想死在我这草屋里吗？”
江夜开口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收到贺枝的传音术。
贺枝急急忙忙地说：“这景鸣湖怎么回事？怎么还设了个结界？”
“结界？”江夜问。
上阳面色一转，紧张道：“不好，师父！有人在破坏结界！”
宋醉蹙眉，对上阳说：“你先给招星输些灵气，我去看看。”
语罢，他施法一转，霎那间人就来到了院中。
宋醉昨夜布的结界太过仓促，对江夜可能会有敌家追仇也只是一种猜测，因此结界虽有，但也不怎么牢固，若受到波动结界内的人可立马感受到。
但是再怎么说上阳的结界术也是他一手教的，虽然仓促，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给人破了。
院子里贺枝一身淡褐色罗衫，看到宋醉从草屋里出来后尴尬的笑了下。
来者身上并没有什么杀气，但介于这货把上阳布的结界给破了这一点，宋醉还是警惕地问：“来者何人？”
贺枝的表情又变了几变。
作为东境的药师，他当神仙当了几千年，不说所有的神仙都认识他，但是放眼**宇内，谁人不知东境赫赫有名的药师贺枝常年着枝叶黄褐色衣衫，即使是不知道，一见罗衫也可想而知。
结果宋醉上来竟然就问他他是什么人。
贺枝登时就感觉自己这几千年都白活了。
江夜的传音术又传了过来：“别暴露，此人言行难以揣测，小心为妙。”
于是贺枝说：“小仙贺枝，这几日花朝节，以前就常听人说南华的花朝节别有一番风味，特意来看看。”
“贺枝？”宋醉认真地在自己脑子里仔细搜寻了一下这个人的名讳，奈何他一个活了三万多年的神仙，堪堪败在了这么多的身份和名讳之中。
宋醉沉默了许久，又思考了许久，最后肯定了自己不认识这个叫“贺枝”的神仙。
好在贺枝也接受了自己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事实，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东境的药师，贺枝，贺听淮。”
宋醉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扰你的闲情雅致，想来你破我这结界也是无意，既然是要去人间游玩，我们就此别过吧。”
贺枝作了一揖，对江夜用传音术说：“你先随他去西洲，中途再伺机脱身。”
江夜：……
贺枝又底气不足地说：“是我轻敌，我和他打了个照面，没办法……”
“行了，”江夜有些厌烦地说，“我母妃那边你去找说法。”
“可以可以可以。”贺枝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道了三句可以。
宋醉再度推门入屋时，江夜就已经穿戴好了。
他将桌子上的包裹背上，走到江夜身前施了个术，说：“走吧。”
江夜生生挨了宋醉那道仙术，落在身上有一阵酥麻，旋即感觉体内一阵温热。他问宋醉：“这是什么仙术？”
宋醉答：“催药理的术，加快一下药效的发挥，顺便帮你遏制体内相争的两股力量，化冲为合。”
江夜心头一颤，疑问都被吞进了肚子里。
自南华赶往西洲，道途之远，绝非一日可达，江夜虽不想被人察觉到身份去，但是此刻也不怎么想回东境了。
左右他已经成为东境的方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局已破，平遭的劫难他受着，怎么说还是得看别人。
江夜心道，这他就不管了，全看他母妃怎么去圆了。
三人一路乘着一叶扁舟行至景鸣湖的对岸。
在各类仙君中，药师的仙术属于防守型，施起仙术来声势不会太过浩大，由于这一仙职要熬成才实在太难，修灵修得又慢，所以大多凡人飞升后都不会选择去做药师。
因此三界之中，药师大多都是仙界的人。
江夜就站在湖边看着眼前的药师施仙术唤了一方幻术而成的坐骑出来。
江夜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悬于半空之中、通体闪着银色灵光的木船，面色苍白的缘故，使他不加掩饰的打量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宋醉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这是竹亭落，可一日千里，上去吧。”
说完，宋醉又很贴心的变了个轿凳出来。
上阳先他一步他了上去，神色颇为欢快：“师父，我们明日就能到西洲般夏了吗？”
宋醉踏上轿凳，眼角始终挂着笑，上了船后向江夜伸出手，应了上阳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
上阳就在船上雀跃地转了几圈，他常年跟着宋醉隐居在南山南，几乎不怎么出门，这一次就来了个远的，他不禁激动，觉得人身溜达的不够尽兴，最后把真身都变了出来，四只赤色的蹄子在竹亭落上跑来跑去。
江夜刚上来时就被狐身的上阳扑了个满怀——这本非上阳的本意，他原本是要冲着他师父的怀里跑的，结果刚好江夜就冒了出来，宋醉身形一侧，他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江夜的肩膀上。
上阳也不以为意，只开心地说：“托你的福了！”说完一松爪子，一跃跃进了他师父的怀里。
竹亭落被宋醉用仙术启动了。
江夜向远处望去，东方的黎明已经照耀着整片大地，霞光满面，自层层的云雾之中乍现。
宋醉给他递过来一块织锦，说：“这可以防晕船，你先备着。”
江夜接了过来，道：“多谢。”
宋醉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他说：“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江夜将织锦放入怀中，点点头。
“我是南华的宋醉，虽然比你大一些，但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离人。”大了江夜三万多岁的宋醉说。
“……”江夜沉默了会，说，“有没有可以遮面的东西？”
宋醉疑惑地看着他。
“有人寻我的仇，”江夜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扯淡，“可能是我爹娘的恩怨，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们，所以为了以防万一……”
江夜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随后就见宋醉变戏法一样又变了个铜面具出来。
这面具只做了一半，可遮挡住眉眼和鼻子，眼周围还雕着雀尾的图案。
宋醉一抬下巴，说：“戴这个吧。”
“你们南华的东西还真是精致得细致入微。”江夜说。
“你说什么？”宋醉刚想船舱走了没两步，听见江夜好像又说话，转过身来问。
“没什么。”江夜将面具戴着脸上。
他和江深面容有九成相似，但是江深一直被众星拱月，脾性更为温和，神色也总是柔和。而他和江深的性子相去甚远，神色多时冷漠，眼底也不像江深总是带着笑。
*
“你说他去哪了？”遣散了殿内其他人后，祈福问贺枝。
“方神他随宋离人一道去西洲养伤了，”贺枝适应了下这个称谓的转变，说，“他重伤在身，如果由东境的药师来疗养，恐怕会察觉出不对劲。”
“宋离人？”祈福烦躁地揉了下眉，说，“南山南的那位？”
“是。”
“查清底细了吗？”
“这人从十九岁时就居住在南山南，除了什么大事几乎见不到人，他连……”贺枝搜肠刮肚，愣是没找到适当的措辞，便只得直言相告，“他连我都不知道是谁，更别提方神了。”
“荒唐！”祈福骤然拿起眼前的杯子扔到地上，瓷杯登时摔了个四分五裂，“江夜他想做什么？他人已经死了，他现在就是在替如故活着！大帝来了你让我怎么回复？！”
都说情绪占据心头的女子最可怕，贺枝向后退了退。
祈福怒道：“立刻传音召他！”
“是。”
贺枝施了个传音术，静默许久，被江夜从那边掐断了。
贺枝：……
他颤颤巍巍道：“娘娘稍等，他此去西洲，距离稍有些远。”
语罢，他又施了个传音术，这次连静默的那几刻都没有，直接被江夜给掐断了。
祈福登时火冒三丈。
贺枝向后一退，弯着腰说：“小仙这就去把人追来，娘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从一进门就自觉“此地不宜久留”的贺枝说完话后，转身一个仙术就给自己送到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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