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琅嬛院,侍子们来来往往撤去屏风。
宋林氏摁着太阳穴,坐起身,将手递了过去,搁在脉枕上,一侧的侍子取出帕子遮挡腕处,这才退开。
俆太医揖礼坐了下来,两指号脉,沉吟许久,“主君的脉象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有些伤神罢了。”
“那就是无需开药了”,宋林氏松口气,看眼宋岚玉,“这都怪阿玉,她若是早早定下了婚事,我哪需要这般张罗。”
俆太医慈眉善目,呵呵笑了,“主君大可不必如此,依老朽看,宋女君的婚事说不准哪日,自己就有眉目了呢。”
二人话罢,俆太医作势告辞。
宋林氏吩咐宋岚玉送人出去,依旧心神不定的往祠堂去了。
侍子燃上香,递到宋林氏手里,安静的退了出去。
祠堂内,檀香冉冉,纱帘半垂,其下流苏微晃,沉静肃穆。
宋林氏叹了口气,“冤家,你的种,自然是像极了你,我拦了六载,阿玉如今十八了,虽一向孝顺,可唯独从军报国的志向,我怎么劝都不中用。”
正中央一张大案上,火烛应声炸响,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回应一般,徒然窜高了些。
宋林氏眼红红的,声音蓦然浮上了丝委屈,“你个死冤家,我还能怎么办,你死前什么都想好了,虎威军,阿玉,你什么都想好了,却独独未曾考虑我,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冤家。”
牌位前,火烛火焰渐渐平缓,幽幽晃了晃,恢复了平静。
宋林氏拿帕子拭泪,像是舒坦了些,絮絮叨叨的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阿玉再去掌领虎威军,更不会让阿玉入朝为官,宋家,我会守着,虎威军也会好好的,刘曌打的算盘,不会殃及任何人,如你所愿,我的妻主……”
这一声叹息,仿若无闻。
祠堂内,宋林氏跪拜一礼,头贴在蒲团上,再站起时,已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门外,侍子像是习惯了的模样,估摸着时辰,推开门进来,上前搀扶。
宋林氏扶上他的手,迈过门槛,住了脚,“阿玉人呢?”
侍子低腰垂眸,“女君领着俆太医出府,一道上了马车,不知打哪儿去了。”
“这时候,离宵禁可不远了,府里都没人拦着?”
宋林氏皱了眉,“管家呢,去叫管家过来回话。”
侍子依言,匆匆退下。
另一头,许攸衣正赶着外城尚未落锁,带着俆太医在街市贩马走卒来往密集的巷口,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驰出了城门。
待到了清净寺,已然暮色四溢,只能望见山上些许长明灯的耀火。
俆太医跟着人穿行在竹林间,紧步跟着。
“宋女君,今夜太医院虽不是老朽值夜,可府里老朽还是要回去的,不然家里老小怕是会着急。”
宋岚玉走在前头,回头看她,“俆太医放心,府上,我在去皇宫前,已经捎了信,今夜,还请俆太医安心替那位郎君诊治。”
二人跨过几阶石阶,宋岚玉抬手止了俆太医要回话的心思,听着风声里微微的啜泣声,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不再顾着劳烦不劳烦,握住身后俆太医的手,加快了脚步。
等终于过了陡坡,俆太医气口耑吁吁的弯腰撑着膝盖,直摇手,坐倒在客舍石阶上。
宋岚玉没再顾她,径直循着半开的屋门漏出的些微火烛光亮,开门进去。
有些旧的书案侧,抄满经卷的宣纸,被风撒了满地,一十一二三的侍子伏在案上,双肩一耸一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宋岚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印象,“小竹子?”
侍子哭声顿时止住,抬起头,手揉着红眼眶,一抽一抽的应道,“宋女君,您可来了。”
“怎么了”,宋岚玉按下怪异之感,脸色温和的单膝蹲了下来。
“郎君……呜呜呜郎君他在竹林子里失踪了”,小竹子声音渐渐平稳,膝坐改成了跪地的姿势,额贴地磕头,边说边抹泪,“郎君黄昏时分,说竹林子里竹笋不少,要去挖些,来做汤,小竹子在劈柴,昏了头了,竟然没跟着去,结果到现在郎君都没回来呜呜呜呜……”
“他往哪处去了”,宋岚玉面色平静,站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眼屋内布置,薄唇轻抿,弯腰捡起了一张落在脚边的宣纸。
小竹子身形不动,依旧哭嚷,“东边往西,郎君说那处的笋生的好,所以是往那去的。”
“那处是悬崖”,宋岚玉轻拧眉,看着明显因着手伤,而弯弯扭扭,竭力端正的字迹,没再停留。
宣纸飘飘然的落在地上,掉在了跪着抽泣的侍子身侧,一角因指力微微卷曲,显得格外褶皱。
屋门随着风微微晃出吱嘎声,撞在门沿,遮住了疾步而去的身影。
宋岚玉与俆太医在石阶上打完照面,交代几句,便赶向悬崖。
此时,悬崖吊桥上,一道柔弱身影手腕挂着竹篮子,里头因着吊桥摇晃,只剩了三根竹笋。
他的脚下,绷紧的绳缆只与一根,另一条松松垮垮,显然已经支撑不起他的重量,摇摇欲坠的坚.挺着。
宋岚玉赶到时,他正试图挪步,探着轻重,发丝在空谷吹上来的风中,早已纷乱飞舞,整个人悬空,仿佛随时随地要坠落下去。
宋岚玉眉头一紧,想要喝止的话,咽在喉咙口,生怕一出声,会惊吓到他,以致踩空落崖。
沐笙若额上冷汗涟涟,望向三四丈外距离极远的终点,咬紧牙关,浑然不知有人站在绑着吊桥绳索的木桩处,已经为他提起了半颗心。
他脸色惨白的踩住一处实处,侧身迈出步子,可风声急促,动摇着他脚下的每一块木板,绳索紧绷渐渐扯断变细的声音,如此清晰。
沐笙若僵住身形,手紧紧抓着扶绳,思绪一片空白。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指尖掐着手心软肉,血渗了出来,沐笙若微微加快呼吸,眸光直颤。
绳索也在一阵阵呼啸的风声中,到了临界点,彻底绷断。
沐笙若的心弦就像一瞬,也跟着断了,直直往下坠落,在即将顺着绳索撞向山壁的刹那,下意识紧闭双眸。
应该……会很疼吧,还是会四分五裂……
沐笙若面色青白,身子紧绷的微微弓起,却出乎意料的撞进了一个怀抱。
这味道……
鼻尖左右嗅嗅,沐笙若小脑袋钻在她怀里,有些像是身在梦中,晕乎乎的碰不着实地。
“别动。”
宋岚玉抓着绳索,急速下滑的时候,磨破了手心,血淋淋的。
如今一手揽着身量还算轻盈的沐笙若,一手抓着绳缆,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脊背处因着缓冲怀中人从高处撞来的力道,被凸起的尖石块嵌进了肉里,正源源不断的冒着鲜血。
沐笙若一动,她顾着礼数,本能的后靠,越发加重了身后伤重的趋势,额间冷汗一滴滴的顺着脸颊,颈侧,密密的渗进衣襟,染湿了一小块绣着云纹的锦缎。
她蹙了眉,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几分不自然,掐住了他的腰,将人揽向自己,牢牢固定,而后右脚试探着找着落点,一下下的踩上薄薄的山壁凸起,企图稳住身形。
山风刮的极响,呼啸在四周。
宋岚玉的肩伤越发严重了些,撕裂的痛感深入骨髓,仿佛扯着筋肉,连皮带骨的被挂在尖石上。
她抿紧唇,蓦然顿住动作,呼吸急促的喷在一片衣袖上。
一根微凉的指试探的触上她的脸,微微滑动,摩挲着异样的亲密。
宋岚玉躲避不及,眸光急颤了下,“你做什么!”
那指却愈发放肆,一下一下,一笔一划,越来越急。
宋岚玉不明所以,他这是在写字?
沐笙若呼吸浅浅的脑袋靠着她的锁.骨,耳尖在黑暗中烫的惊人。
他说不了话呀,衣襟的地儿,挨着她的心口,他一触到,便浑身发软,脑子越发晕了。
自然只能往她的脸上写。
他没想故意吓她。
沐笙若委屈的抿嘴,快看啊,他一直抬着,手酸,宋岚玉!
宋岚玉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压下几分燥热,细细分辨起脸上指划过带起酥酥痒意的痕迹。
唇一张一合,“我---可以---自己---爬上去?”
沐笙若眸色微亮,抿出笑,点头。
宋岚玉抬眼,借着些微星光,看了眼石壁间光滑陡峭的壁沿,“沐郎君,你还是安分些吧。”
沐笙若头低了下来,埋进了她的颈窝,好似受到了什么打击,有些郁郁。
宋岚玉唇角难得泄出丝笑,虽是逞强,却也可爱。
原以为依着他的性子,会哭闹呢。
心头漫上些许宽慰,身后的伤也显得不是那么难捱,宋岚玉抓住绳缆,提起口气,“沐笙若,抱紧我,不要松手。”
怀里的人唇角压抑不住的直咧到了耳朵根,扑在她怀里,从攥着她的衣襟上松开,一点点的摩挲过她的腰身,牢牢圈住。
眼睛月牙似的弯起,偷偷闷笑。
这可是她让他抱的!
宋岚玉稍稍有些不适应的忍住腰间束缚,带来的些许异样,手握住绳缆,使着力,一下一下的往上攀爬。
手间的血越流越多,随着时间流逝,背上的嵌进的尖石开始带着碎.肉分离,直至彻底断开。
宋岚玉才脸色微白的微微松了眉心。
夜风里,沐笙若像是感受到了异常,手背上的黏腻濡湿,温热且飘散着血腥。
他指尖颤抖,下意识顺着脊背,碰在了她豁口极大的伤口处,深吸了口凉气。
眼泪不要钱的往下坠落。
宋岚玉依稀感到颈窝间的涟涟湿意,无奈之色浮上眼角,“别哭了……”
一点点的些许宠溺升了上来,宋岚玉忽然意识到怀中人无声显露的害怕,腾出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发顶。
“沐笙若,我没事。”
可颈窝侧的脑袋晃了晃,泪意越发汹涌。
沐笙若抽泣着,眼睛肿肿的,早知道不走捷径了,山下的路,多绕会儿,至少她不会被他害得那么惨。
呜呜呜宋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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