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端门巍然屹立,两列禁卫军左右排开,手持长戟,身着甲胄,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冷芒。
前来接应的掌印太监徐守安早已侯在宫门一侧,前日沈梓禾收到密信后便立即复书,向朝廷表明师父玄真道长离观云游,自己将即刻启程代师赴京。
徐掌印躬身将沈梓禾迎进端门内,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砖地上,寂静的四周只剩下几人脚下的步履声,身后高耸的宫墙将集市的喧嚣阻隔开来,就连习惯了嬉笑玩闹的岚辞这会儿跟在她身后也本能地屏气凝神。
第二道宫门比前一座低矮些却也更加精巧,两扇同样朱红色的门扉上装饰着鎏金饰纹,日光附着其上照映出蜿蜒繁复的纹样。
徐掌印轻声提醒:“这儿是午门,入了此门,便到了内廷。”他轻轻掠过一片青松翠柏,笑容有礼却疏远:“再往前走便是皇极门了,过了天乾门就是皇极殿。”
沈梓禾默然点头,手指不动声色地微微捏紧了袖袍。
约莫再往前走了半晌,皇极殿终于映入眼帘。
眼前的金銮殿依旧巍峨耸立,柱梁上昔日的雕饰依稀可辨,然而大半殿宇如今焦黑一片,曾经光彩夺目的琉璃瓦被浓烟熏得黯淡无光,烧焦的墙壁上残留着斑驳的金箔,显然一场大火曾到访肆虐,将?座宫殿摧毁至面目全非。
徐掌印犹豫着没敢再靠近,在宫殿外围便止住了脚步:“这里便是皇极殿了,原请玄真道长前来,就是为请教这皇极殿三日前的大火可有什么蹊跷。”
他言语间顿了一顿,思索片刻接着补充道:“三日前皇帝寿辰宴会上突突发大火,宫人们奋力扑救经五、六个时辰都未能扑灭。可直至快近天明时,原本烧至屋瓦上的大火忽然间缩小,最后居然自行熄灭了。”接着他将嗓音压得更低,用只有沈梓禾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宫中传言,有人于火中见到了鬼影现身,纷纷传言此乃一场鬼火。”
被大火烧毁的皇极殿由侍卫从四面团团围住,这里早已成为了宫中禁地,皇帝、太子以及各宫贵人均不允许靠近,鬼火的说法不过三两日成燎原之势传遍了三宫六院。
徐掌印示意外围侍卫给沈梓禾让出一条通道,沈梓禾顺着侍卫留出的空档缓缓走进被火焰吞噬过的宫殿,岚辞紧随其后。空气中依旧还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地面上到处都是残留的黑色焦土以及自房顶掉落的碎瓦。
她从背后的包袱中摸出几张黄纸,岚辞会意上前抬手接住沈梓禾递给她的一方朱墨。毛笔沾取些许墨汁,手中动作熟练在黄纸上快速画下几道塞鬼路符,画完手指用力将几枚符咒向四面墙壁抛开,符纸便立刻紧贴于墙壁表面,只听她口中默念:“吾将祖师令,急往蓬莱境,急如蓬莱仙,唵哈哪咆咒。”
宫殿内的光线昏暗,沈梓禾细细观察四周,脚下的灰烬在她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聚焦在一片稍显干净的地面,那里似乎隐隐约约闪烁着点点青色残影。
她向前跨出一步,两脚踩在那片青色残影之上,紧闭双眼,调动体内的灵气,沉下心来将自己浸于虚灵幻境之中。片刻后,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浮现出火焰蔓延、直窜云霄的景象——曾经的华丽宫殿在炽热的火焰中化为废墟,若有似无的狂荡笑声在耳边回荡。
再睁开眼,幻境破灭,四面墙壁上的符纸被抽去法力立时飘落,在触及地面的刹那从中央燃起星火,片刻后便化为灰烬与诺大宫殿中残留的焦炭融为一体。
沈梓禾将包袱重新打包好,再次背回肩上,冲着岚辞沉声道:“走吧,我们有的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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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梓禾还记得师父上一次赴京还是她十岁时候的事。
那时清霄岭上人丁远不及如今兴旺,几乎只有她一个日夜陪在师父身边,那时他大约已经年过半百。
临行前一天师父在整理行囊时显得比平日里沉默许多,眉头微蹙,听到她将经书里的生僻字念错都没回过神来纠正。
“师父,你可是不愿进京?”沈梓禾放下手中的古籍,仰头看向师父。
师父停下手中的动作,坐在桌旁给自己到了杯茶:“禾儿,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皇宫许是因果报应最为深重的地方。”
“为什么?皇宫里有什么?”
师父的大手抚了抚沈梓禾发顶编好的发髻:“皇宫里充斥着普天之下逐利之最者。为欲念所驱可以罔顾一切,犯下的罪孽在那方寸天地内永世轮回,凡涉因果者,终难脱逃。”
时至今日沈梓禾才明白师父口中的“因果报应”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她用半天时间走遍了皇宫以内她能涉足的各个角落,殿宇间的回廊,空旷的庭院,甚至不起眼的暗道都被她一一探查。
许多怨灵与冤魂无声无息地游荡在这些阴暗角落,如一缕缕薄雾缠绕在柱廊和瓦檐之间,每一道怨灵背后,都泛着血腥斗争与权欲交织的味道。
她能看见宫女和太监们死前恐惧的面孔,他们有的因宫斗牵连而死,怨气久久不能散去;有的因妒恨或不甘,枉死于一桩桩阴谋的背后,死后魂魄不得安宁,只能带着痛苦的恨意游荡徘徊。
还有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秘密处死的将领和朝臣,原本身居高位,却因政权变动和皇室猜忌而惨遭诛杀,他们的亡魂被永久囚禁在森严宫墙之中,怨气滞留于此经久不散。
甚至还有皇室血脉。
那是一群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孩子,曾怀揣对权势和宠爱的渴望,却在一夕之间沦为被兄弟血亲踩在脚下的亡魂,他们失去的不仅仅只有性命,更有一身的傲骨与尊严。
这些怨魂想要在几天之内作法超度绝不是易事,沈梓禾暗暗思量,此行赴京也许要在这里花费的时间要比她原本估算的更长了。
穿过西六宫,从中正殿一旁的侧门走出,沈梓禾脚步急停,岚辞也跟着站定。
眼前是一座位处于整个皇宫最西北角的宫殿,宫殿四周飞檐翘角之上鬼魂聚集的怨气陡然暴涨,如同翻涌的乌云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一直跟在沈梓禾身后的徐掌印敏锐察觉到她脸上神情微变,上前一步凑近了些:“这儿是英华殿,现下没有主子住着,只剩几位老仆常年守着。”
沈梓禾了然颌首,伸出手想要推开面前年久失修、肉眼可见十分破败的殿门。
还没等她指尖触碰到那门上的铺首,身旁的徐掌印先快一步将她拦住:“仙姑,老奴今日奉命领您勘查宫内各处,自然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从见面起就一直低眉顺目的掌印公公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沈梓禾,目光如炬,眼神中带着一股威压:“只是进了殿门以后,仙姑看到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再与他人提及。”
沈梓禾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神色从容地点了点头,皇宫内不可告人之事层出不穷,她早略有耳闻。
徐掌印见她应下,这才侧过身抬手拉起门上一直铜锈斑驳的铺首,轻敲三下,再三下,门内立即传来一阵衣物摩挲的响动,残破褪色的大门终于被人由内缓缓打开。
英华殿内一派荒凉,墙角堆积着厚厚的灰尘瓦砾,石阶上布满肆意疯长的杂草,年久失修的木门木窗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微弱的嘎吱声。
中央空地内阴冷的雾气低垂,浓浓的怨气盘旋在半空,无数怨灵汇集于此,如同一处被遗忘已久的坟冢。
身后的岚辞怯懦地与沈梓禾靠得更紧,修道之人原比平常人对怨魂恶魄更加敏感些,如此浓重的怨气使得她不由地心跳如擂。
沈梓禾虽跟着师父见过不少降妖除魔的场面,此时面对如此浓重的怨气她也不由地暗自心惊。
手中掏出六枚铜板,微微使力抛向空中,接着一枚枚铜板排布均匀成一列落于沈梓禾的手背之上,自下而上各为一爻,反面为阴正面为阳,六爻合一,正是“震”卦。
“震”为东北,沈梓禾顺着金钱卦所指方向往殿内东北角望去,恍若有所感应,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咳喘自那个方向传来。
角落房门吱呀轻启,阴影之中,浮现出一个纤长瘦削的身影。
是个少年。
那少年面容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眉眼间透着浓浓病容,洗得发白的衣衫松垮地挂在肩上,显得身型愈发单薄。可即便是这样,那张灰败的脸上仍旧五官清秀俊朗,下颌轮廓分明,空洞的眸底如同淬着些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手端着个白色瓷碗,一手紧攥成拳抵在唇边,低弱绵长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似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少年缓缓自屋内走出,来到院中的水井旁,弯下腰费力地将井绳拉起。井中木桶随着少年用力缓缓升起,那人呼吸也逐渐变得沉重。
一桶水被井绳带着提出井面,他将水桶歪斜,桶中的井水被顺势倒入他刚刚从屋内带出的瓷碗里。他力道不稳,刺骨的井水不免漾出一些洒在他扶着碗沿的手指上,将原本泛白的指节冻得通红。
四周站着的几位老仆未有一人上前帮忙,而那少年对这些目光也仿佛视若无睹。
他神情淡漠地将一切做完,端着那碗清水再次原路返回,连站在殿院中央的沈梓禾几人也没能让他的目光停留片刻。
沈梓禾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房门一言不发,贴在她身侧的岚辞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这才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沈梓禾微微侧首,神色恢复如常,对徐掌印淡淡说道:“掌印公公,我们走吧。这处我已看完,还劳您继续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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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徐掌印将二人安置在咸安宫一处偏殿内,屋子里沈梓禾端坐于案前,神情专注,手中画下的每一笔都凝神聚气,如行云流水般在符纸上游走。
立在沈梓禾身旁研磨朱砂的岚辞突然间丢下手中的砚台,跑向屋外探头探脑,谨慎地四下打量,像是确认了什么之后小心翼翼地将房门紧紧合上。
小姑娘回到方才的位置这才重新拿起朱砂,眼睛却目光炯炯地望着沈梓禾专注的侧脸:“师姐,白日里你手中的金钱卦明明指示……”她顿了顿,故意隐去几个字不说:“你为什么不将此事告诉掌印公公呢?”
沈梓禾手中动作不停,手腕轻轻一转,最后一笔落定,符纸上立刻闪过一道金光,微不可察:“你猜。”
师姐在她面前还要卖关子!
岚辞撅起嘴巴有些气鼓鼓地:“我猜……”明亮的双眼狡黠地眨了眨:“我猜是因为师姐看那少年长得俊俏,生了私心,才将此事憋在心里,闭口不谈!”
沈梓禾佯装愠怒,抬手用毛笔杆子的另一头在小姑娘额头上点了点:“现在都敢这么打趣师姐了!”
岚辞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好师姐,你就告诉我为什么吧?”
沈梓禾没有立刻回答,垂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烛火在二人眼前微微摇曳,映得书案上的符纸隐约闪烁。
沉默片刻,那道轻柔温润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因为……”
“因为,我算出他命不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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