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文卿远便起身了。
最近几日为着修书熬了好几个大夜。
翰林学士院临时备的床榻,哪怕魏洵遣人送来了上好的床褥,也不如府里的睡着舒适。
虽已睡醒,但文卿远此时仍是觉得头晕脑胀,腰酸背疼。
“郎君,喝口茶。”云松在外屋听见起床的动静,便将早早准备好的热茶送了进去。
文卿远接过茶盏,吹了吹水面的茶叶,“几时了?”
“回郎君,已经卯时了。”
文卿远看了一眼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天光,有些奇怪,“怎么今日殿下没有送朝食过来吗?”
往日不到卯时,魏洵便会遣人送来朝食。
“是呢,我也觉得奇怪,刚才往院门口瞧了几次了,并未见人来。”
文卿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难道是自己接连几日未回府,他生气了?
不应当呀,以往无论自己几日未回府,魏洵向来是笑意吟吟,从无抱怨。
“回府吧。”文卿远束好发,嘱咐云松带上昨日未看完的那卷书,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刚走到翰林学士院门口,文卿远远远便看见何内侍冲他示意,缓步朝他走来。
这位是圣上的贴身近侍,轻易不出宫。
文卿远低头行礼,“何内侍怎么来的如此之早,院内同僚除我之外还未曾有人到,不知道您找哪位大人?”
何内侍摆摆手,“文大人,小人正是来寻你的。”说话间,转身从身后的小内侍举着的托盘里拿起一道圣旨。
“文卿远大人请接旨。
诏曰:
闻婚姻者,乃人伦之始,天地之常。和离之事,当顺天意,从人心,以维礼法。朕闻皇次子魏洵,与郎君文卿远,因性情不合,久不相安,致令郎君之道,难以维系。
今者,二人皆愿解此连理之结,各寻所安,朕体察其情,悯其意,特此允其所请。
诏皇次子魏洵与郎君文卿远,自今日起,解除郎君之名,各复其身,以全其志。望二人日后各自安身立命,勿忘礼义,以昭朕之仁慈。
此诏。”
跪在地上的文卿远如坠冰窟,心神凝滞。
和离??
自己也并非初次连着几日因公务繁忙未回府,怎么晨曦初露就迎来了一纸和离诏书??
文卿远想开口说话,只是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头晕脑胀更甚。
“文大人,接旨?”何内侍低声提醒,文卿远这才缓过神来,赶忙行礼接旨。
文卿远刚欲起身,又被何内侍按下。
只见何内侍从托盘里又拿起第二道圣旨展开。
“诏曰:
朕闻文卿远才情出众,学识渊博,自翰林院编修任上,勤勉有加,屡建功勋。
今特升其为礼部郎中,正五品,以表彰其功绩。望其继续勤勉尽职,为国效力。
朕望尔等效仿文卿远,尽心竭力,为国为民,不负朕望。
此诏。”
纵使文卿远素以沉稳冷静著称,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两道圣旨所惊愕。
他浑浑噩噩的接了旨,站起身好半天一言不发。
何内侍道完恭喜也不离开,只是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他。
文卿远终是回过神来。
“何内侍,这……请问和离的旨意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求来的?”
何内侍笑得一脸深意,轻拍文卿远的手背,“文大人不必多虑,殿下让我给您带句话。”
“殿下说,已在皇城东郊为您置办好了宅子,奴仆杂役吃穿用度一应安排妥当,您只当是自己家,安生住下即可。”
“这……”文卿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殿下还说,朝堂之人多是踩高捧低,先敬衣裳后敬人,文大人无需介怀,物品只是物品,切莫参杂私情。”这话何内侍压低了声音,只文卿远一人听清。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车轮与石板地的摩.擦声,文卿远回头一看,是一辆黑帏大马车。
驾着马的仆役跪地行礼后,冲文卿远抬手示意道:“恭请大人回府。”
文卿远就这么迷糊着被邀上了马车坐下,看来这所谓的回府就是殿下为他置办的新宅子了。
车内的熏香是自己一向偏爱的白檀香,垫子由自己最爱的月白色云锦制成,脚下是厚重的波斯地毯。
文卿远按了按太阳穴,那人倒还真是……安排妥当。
车轮在石板路上的滚动声和马蹄声交织,文卿远心里的惊涛骇浪平复了不少。
低头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文卿远又一字一句反复细读数遍。
这才确信自己真的与魏洵和离了。
当朝新科状元与皇次子殿下,成婚仅八月有余,便以和离告终。
就连当事人,文卿远文大人,在这道圣旨宣读之前,也未曾感受到半分端倪。
文卿远阖眼沉思,还未理顺心里繁杂思绪,马车停了下来。
云松掀起车帷,“公子,到了。”
这小机灵鬼,倒是改口得快。
宅子坐落于繁华街巷之后,闹中取静,门楼虽不张扬奢华,远不如皇次子府巍峨壮丽,却自有一番雅致。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文府”二字,字迹潇洒随意,文卿远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自己都没察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门扉两侧,石狮雄踞,威严庄重。
一位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早已守候在门口多时,见到下车的文卿远,立马上前行礼,“文大人,小人袁深,乃府上的管事。”
这男子一看就精明干练,文卿远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略微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周,认出了这条街。
这里靠近东宫,却又藏于闹市之中。
当初和魏洵成婚后,初次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他从马车窗缝中瞥见此处宅院,赞赏的提过一句这里颇有大隐隐于市之风。
没承想,魏洵竟是买下了此处。
步入府内,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庭院深深,绿树成荫,花木扶疏,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
整座府邸虽非金碧辉煌,却处处透露着精贵与雅致。
文卿远多日未曾休息好,又遭此突变,已觉精疲力尽,再没心情欣赏园内美景,直奔床榻欲先躺下休息。
却被袁深拦住了,“大人您还未用过朝食,饭菜都已准备好了,您要不先吃点再休息?”
文卿远扶额苦笑,这一听便是魏洵的安排,否则管家怎么敢多嘴。
往日也是,无论自己多困多累,魏洵总会盯着自己用过膳再休息。
看这架势,自己不先用膳是不行了。
他乖乖坐到案几前,几名侍女鱼贯而入,快速摆好了几道菜肴汤品。
不出所料,也都是文卿远日常晨时偏爱的食物。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有云松在就行,我用完膳再睡,不必打扰。”
众人皆行了礼退下。
憋了一路的云松总算有机会开口了,“公子,您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和离又升任的,还有这处宅子……”
刚听到和离的旨意,云松先喜后忧,和离了不能住在皇次子府,难道公子又要回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文府去吗?
没料到殿下居然额外安排好了住所。
美食当前,文卿远却食不知味,心里已是九曲十八弯。
云松给文卿远添了一碗绿豆粥,压低了声音,“公子怎么如此平静?您与殿下和离了,不就可以大展宏图之志了吗?现下有升迁,又有这栋宅子,也不用回那文府受气。怎么瞧着您并无欣喜之色呢?!”
文卿远抬起眼皮撇了云松一眼,这人还是如此心思单纯。
大成王朝民风开放,同.性皆可成婚。
只一条,与皇室宗亲成婚之人均不得在朝堂担任要职。如已身居高位,成婚后无论何人都得调任降职,这也是为了避免外戚干政。
大成王朝自建立以来,便严格遵守这一祖制。
对于其他不少贪图富贵享乐之人,若能被皇子皇女看中,一朝攀上高枝,成婚后哪怕没有正经官职,也能有个郎君都尉的虚名,倒也算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只是对于十五岁便高中状元,人称旷世奇才,百年一遇的文卿远而言,那道指婚圣旨,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喜讯。
无人知晓他的鸿鹄之志就这么灰飞烟灭,也无人知晓当时的他是以何种心情与皇次子魏洵拜堂成亲。
指婚圣旨来的突然,现下和离圣旨亦是如此。
文卿远一身傲骨,不喜受制于人,哪怕此次调任是他心之所向。
他咽下一口绿豆粥,这粥清香但没有丝毫甜味。
华都达官贵族多嗜甜,毕竟糖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之物。只是自己从小就不喜甜味,回到华都后,每每遇到宴席都得强忍着不适吞下各类对他而言过甜的菜肴。
殿下,您可真是心细如发。
“你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需要我提点你吗?”文卿远拨弄着碗里的粥,不轻不慢的开口。
云松顿时察觉自己有所失言,认错得给文卿远做了个鬼脸,在自己嘴上比划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可少年还是沉不住气,又忍不住好奇起来,“公子,何内侍低声和您说了些什么呀?”
文卿远示意云松仔细瞧了瞧寝室布置。
这屋内家居用料,物品陈设摆放,皆是按他喜好而来。就连案几上的毛笔挂放顺序都严格遵照他的习惯。
他又吩咐云松打开衣柜门,随意拿出面上的几件素雅长衫。
初看似乎只是普通绸缎,可仔细一瞧这面料暗纹便知皆是由贡缎制成。
民间难以分辨,但是朝堂之人必定能一眼识出。
文卿远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青色的帷幔,想要厘清今日发生的一切。
屋内檀香袅袅伴随着清脆鸟鸣愈发催眠,本就疲惫不堪的文卿远抵挡不住睡意的合上了眼。
迷糊间,他想到了这床帷上绣的是自己最爱的云纹。
此等用心,却让我切勿参杂私情。
殿下,当真以为我文卿远没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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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日文大人在府里,殿下早就起床了。
只是今日不同寻常,寝殿内一直没有动静,大家都拿不准要不要进屋伺.候,毕竟小祖宗向来贪睡。
除了文大人,还没人敢扰他清梦。
又有一名小侍女过来问话,小厨房的饭菜都在锅上保着温的,再放就软烂不适口了。
其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守在外屋侧耳听了好半天,才隐约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其佑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厚重的床帷下又飘出一声没精打采的叹息。
其佑赶忙走进里屋,掀起了床帷。
静憩于床榻之上的男子其眉若远峰之棱,眼似秋水之波,此刻眉头微蹙,似有千钧之重压于心底。
这般忧郁,非但未损其风华,反令此玉琢之容颜,更添了几分柔情。
“殿下可睡好了?”
魏洵捏了捏眉头,“是压根儿没睡。”
其佑扶起魏洵,往他身后加了一个软垫,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要开口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不是心里在骂我活该?”
魏洵看着其佑的表情都知道这丫头定是在心里诽谤自己。
“殿下,这可是您说的,奴婢可不敢。”
其佑又从外屋拿来两个冰凉的布包敷在魏洵的双膝上。
昨日魏洵在勤政殿内跪了大半天,膝盖一片紫黑,可把其佑心疼坏了。
从小到大,魏洵什么时候跪过这么久,受过这等委屈。
“传膳。”其佑对着候在寝殿外的宫人吩咐到。又回到魏洵身边为他束发。
魏洵偏了偏头,躲开其佑的双手,“我就在床上吃,你把榻几搬过来吧,今日不想起来。”
等布菜的侍女都退下了,魏洵终是憋不住了。
“阿远……咳,文大人如何了。”
其佑一脸恨铁不成钢,喂了他一勺肉粥,才无可奈何的答复,“刚才凌鹤已经回禀过了,文大人接了圣旨已去新宅子,朝膳也用过了,现已躺下歇息了。”
魏洵还想开口,又被一勺粥堵上了嘴,他囫囵吞枣的咽下去,“那他看上去如何,欣喜吗?”
“这倒没有,说是面色沉沉,看不出来什么。”
“昂……如此。”魏洵心里嘀咕,还以为文卿远至少会面露喜色,可能是近日累着了吧。
魏洵躲开其佑追到嘴边的勺子,“让他们勤快点,每天事无巨细都要回禀。知道吗?”
其佑放下碗勺,“那您既然要这样,干嘛非得把文大人的新宅子安置在离咱们府这么远的东边,小的们一个来回,脚程再快也得半个时辰。”
魏洵看着窗外雕栏画栋,手指无意识的揉.搓着被角,声音低了下来,“离皇兄近点,对他好。”
“您倒是事事为文大人考虑周全了,谁来考虑考虑殿下您呢?”其佑对于文卿远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看着魏洵这么备受折磨愁眉苦脸,话里不免夹枪带棍了些。
“是我对不住他在先,此事权当弥补之前的过错了。”
魏洵强撑着笑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若不是与自己成婚,凭借文卿远的博学多才,样貌性情,如今的他怎么会只是一个正七品的翰林学士院编修。
是自己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佑撤了菜,又把因为魏洵侧躺而滑落的布包重新固定好在膝盖,“殿下可是后悔了?”
为了将就布包,魏洵仰面躺着,眼神勾勒着床帷上的云纹图案,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后悔。”
不后悔求旨和离,但后悔曾经的冒失。
只是他也有他的骄傲,这句后悔他无法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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