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三敲:“平安无事——”
原来已是三更了。
楚千繁掖了掖被角,翻了个身,却忽然听见屋顶之上有人奔跑,两串“踏踏踏”的脚步响起,一串愈快愈重,一串虽紧随其后,却是又轻又缓,由近而远。
她趿拉着绣花鞋推开窗户时,正看到皎洁月色中,一个黑衣男子追着另一个蒙面黑衣人,二人你追我赶,飞檐走壁。
就在此时,“啊!”的一声,住在她隔壁的同为舞姬的若吉忽然发出一声痛呼。
这惊叫声之哀凄,令闻者也不禁胆寒落泪,若吉呼嚎之声未绝,突然又自窗框上吊下来一个黑衣刺客。
先是楼沐风没了踪影,又是屋外有人监视,再是若吉惨叫,接着又有蒙面刺客闯入……
今夜变数太多,就算是经历过重重训练的楚千繁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当然,细作的出身同时也让她脸上保持着镇定的神色。
楚千繁定眼望去,但见那人黑巾蒙面,露出的上半张脸上,额间一团圆形的伤疤,上面又叠加了一条刀口,刀口中鲜红的肉突起,像是平白多了一只眼。
楚千繁心中快速闪过两条想法,一条是这人被箭射中了脑袋竟然还能不死,另一条是这么明显的特征,蒙住的却为何是下半边脸……
黑衣人手指抓着窗框,身形前后摇荡,便穿过窗洞跳了进来。他目露凶光步步紧逼,楚千繁则乖觉识趣挪身后退。
见她还算老实,黑衣人并不打算难为楚千繁,只竖起手指,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沉声道:“若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楚千繁用力点点头。
她行事向来都是遵守着“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下霜”的原则,作为玉狐,她的任务是设法嫁给楼沐风,做一只指叶斋安插在栖寰山庄的眼睛。
而虽同为指叶斋斋众,这只蜂虿的任务是什么,她却一点也不关心,也认为没有相认的必要,只要互不妨碍便好。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之际,额顶碎发拂动,有风迎面吹来。
楚千繁睁大了眼睛。
当即背身跌入那人怀中,顺势抓起他的手腕,将他手中尚在滴血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颤声道:“这位大哥、大爷、好汉!你……你干什么?求求你,放了我吧!”
事发突然,黑衣人没明白她此举的意图,待得察觉身后有人,不由得挟着楚千繁的肩膀转过身来,匕首朝她的脉搏处又递过了半分。
这人身材魁伟,面容瘦削,一身黑色长袍光滑细腻,原本应是上好的绸缎,却因多年浆洗变得微有破烂。
他一眼便望见了横在楚千繁颈间的匕首,平静的目光便凌厉起来。
一见到他,楚千繁仿佛见到救命稻草。瞳仁在溢满眼眶的泪花中颤了颤:“公子!救我!”
“放了她。”黑衣男子面目冷峻,逼近半步,“你们屡屡作案,如今终于得手,还想如何?不要伤及无辜。”
他说这话时神情肃穆,但语气其实谈不上凶煞狠厉,然而三眼男却不自觉地后撤了两三步。
“又是你……怎么又是你!”
熟悉的身形立在身前,三眼蜂虿的瞳孔蓦地缩紧,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滁州如是,到了无名城亦如是!你究竟是谁?”
彼时,月黑风高,星辰黯淡,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
他刚一个手刀砍出去,劈晕了老妪,又将她身旁吓得叫不出声的姑娘捂晕。
突然,身后屋门洞开,冷风呼啸,一道黑影挟着细雨窜入。
“嗯?”他冷哼一声,心道又是个自恃武功高强又喜欢多管闲事的可怜人。
而这样的人,在今晚,死在他刀下的,已有三个。
杀死敌人,然后看着他们血液汩汩流出,这样的场景让他莫名地感到畅快,嘴角不禁咧开抹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伸手,握住了腰间佩刀,一跃而起,登时银光乍现。
男子亦跟着嘴角微扬,抖了抖肩,随后慢悠悠地腾出两只手来……
他微怔,不禁放缓了身段。
男子伸出手来,但很快又将双手放到身后——负手而立。
“你……找死!”他怒喝。
当即奋力一刺,手中的刀尖转眼便已触碰到了黑衣男子的衣襟,只要再往下砍去,必定能够将其开膛破肚——然而刀尖最终却落在了距离黑衣男子一寸开外的地上。
他自不服气,飞身上前,黑衣男子仍旧岿然不动。他边追边砍,却始终未能伤及分毫。二人脚步腾挪,转眼间已退至屋外。
有道是“吃亏是福”,可也架不住一直吃亏。
那一夜,那一战,他手下的数十名蜂虿仅存活了三个。
他从头到脚将黑衣男子仔仔细细地扫过一回,当看到黑衣男子右臂文袖中隐隐约约泛出精光的扇面时,倏然想起挂在指叶斋巨月楼中的一张影图。
他身躯一震:“青霜剑骨扇?你是栖寰山庄的人?”
青霜剑骨扇?听他这么一说,楚千繁倒有些印象。
神兵利器本就稀罕,从古至今,能被墨家兵器谱收录并记载的,只有百八十件,而这其中,大多还都是武林先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物件。
但这把扇子的来历却有所不同。
大约在五百年前,旧朝有位剑圣,名唤卜几墟,他擅长双手互搏之术,所持兵器乃是以寒冰玄铁铸成的两把巨剑,江湖人称之为“虹愁双剑”,可劈金断玉,凿山开河。
但不知为何,如此风云人物,江湖中有关于他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只知道故事的结局是剑圣陨落,虹愁剑断,流落四方。
其中的一块虹愁断剑就埋藏在栖寰山庄地底下,被楼庄主建庄掘土之时偶然发现并精心收藏,直到几年前才传出聘请墨家锻造师,将断剑回炉重铸的消息。
这柄青霜剑骨扇便是将那块虹愁断剑融化后,辅以晶石、陨铁重新铸造而成的诡刃。
只是竟不知楼世渊竟将这柄扇子给了他。
“你是庄主之子,楼沐风?”三眼蜂虿警觉道。
黑衣男子很快便摇头笑了笑:“你说是,那便是吧。”
楚千繁皱了皱眉,垂眸沉思。
“不对,你不是楼沐风!三眼蜂虿忽然反应过来,道,“无论是身形相貌还是神态、武功,都对不上!”
楼沐风十四岁就被庄主楼世渊指定了做继承人,平时大部分时间要待在山庄之中跟着父亲学习如何处理各种事务,就没离开过无名城。
阅历不够,肤色便白皙,历练不足,身量便细弱。
三眼蜂虿盯着他一身虬结的肌肉,沉吟道:“但除了楼沐风,我实在想不到你们庄主会将这么一把绝世兵器传给谁……”
一丝声如蚊蚋的女声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西鹰……”他微微一愣,正欲侧耳细听,但那声音戛然而止。
楚千繁的双肩仍在微微颤抖。
“啊……楼星盟?”他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楼星盟!”
世人只知栖寰山庄只有楼沐风一位少主,却不知道庄主早年其实还曾收过一个义子。
栖寰山庄以匡扶正义、除魔卫道为己任,杀过许多魔头,也因此结下了很多仇家。
大概十四年前,楼沐风尚且年幼,被庄内师兄抱在脖子上出庄踏青,不想却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从此失踪,音讯全无。
栖寰山庄仇人虽多,朋友却永远不比仇人少。不少江湖门派敬重栖寰山庄昔日义行,纷纷派出弟子鼎力相助,却终是一无所获。
转眼八年过去,楼庄主早已心灰意冷,悲愤地认为楼沐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遂为爱子立下衣冠冢,聊表哀思。可就在这日,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牵手,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了山庄门口——正是楼星盟将骨瘦如柴、宛如饿殍的楼沐风带了回来。
独子失而复得,楼世渊喜出望外,对楼星盟感恩戴德,不仅认他为义子,让楼沐风与他结拜为兄弟,还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
楼星盟虽非庄主亲生,却真有几分武学天赋,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大部分庄主所传武功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不少人都说,楼星盟有庄主之风,将来闯荡江湖,必定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连楼世渊自己都对楼星盟寄托厚望,称赞他根骨奇佳,定能将栖寰山庄发扬光大。
可就在这时,楼星盟却忽然震断佩剑,跪在楼世渊面前自请离庄,说什么他其实早就厌倦了江湖中的尔虞我诈,只想寻一处世外桃源,从此隐居避世。
这事在当时人人皆知,但大家都知道提起楼星盟,就必然会联想到楼沐风曾经被歹人掳走。而楼沐风失踪的这八年里,楼世渊一个鳏夫是如何熬过来的,众位英豪也有目共睹。
因此颇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前辈不提,下一辈的人便无从知晓,再加上楼星盟这些年好像真的如愿过上了恬静淡雅的隐居生活,江湖中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渐渐地人们都忘记了这回事,也不再记得这号人物。
黑衣男子看着他,刷地一声将剑骨扇合拢,不答反问:“派你们来的人究竟是谁?”
“哈哈哈哈!”三眼蜂虿嗤嗤笑道,“楼公子,你觉得我会说吗?若是愿说,滁州那夜,我手下数十名弟兄也不至于宁死不退吧?”
楼星盟点头:“不错,你们的确是一帮忠心的手下。”他的目光中浮现出憎恶:“只是这般心肠,却是黑的。”
“不管是黑的、白的,有什么分别?大家都是人,不都是为了活着?”
三眼蜂虿一面警惕地注视着楼星盟的一举一动,一面又提着楚千繁的肩膀,将她带出了房间。
楼星盟亦举着剑骨扇跟了出去。
经过若吉房间时,房门敞开着,楚千繁转头向屋里望了一眼。
只见若吉头朝外,脚朝里,赫然晕倒在地,再看她脸上,眼皮处,眼窝深凹,眼睛淌下许多血泪,汇聚于头底下,形成一滩血水。
看着看着,楚千繁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真想问问三眼蜂虿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三眼蜂虿将匕首横在她颈间,带着她离开琳绣坊,楼星盟亦举着青霜剑骨扇跟在后边。
无名城的街道很多,每一条并不算长,三个人却足足走了一刻钟。
“你挖了她的眼睛?为什么?”楚千繁不再配合三眼蜂虿后退,略一收足,颈间便传来一抹锐利的疼。
鲜血渗了出来。
三眼蜂虿先前与楼星盟多次交战,皆以败局落幕,眼下只有楚千繁这一个筹码,不可能真的杀死她,自然也只好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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