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浅手上动作不停,嘴中一边安慰,一边尽可能快地处理。思琅已经被她命令去找宗内医士。
“最后一点了。”布片将要揭下,她却停下了手,最后一角已经与肉搅在一起,若要取下,势必会将碎肉一齐带下。
为了防止荆千澜将牙咬碎,柳清浅将她扶起,她自己则跪在荆千澜背后,将胳膊伸入荆千澜嘴里。
“要是疼,就咬我。”
不等荆千澜反应,她迅速撕下那片布,瞬间她感觉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臂骨咬碎。饶是如此,柳清浅仍强忍着只发出一声闷哼。
没了布料的阻挡,柳清浅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家侍卫的后背。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触目惊心。
除了今日那道可怖的伤疤外,荆千澜的背上还有几十道鞭伤。那些伤应该有些时日,伤口已经结痂,却依然能想象到此人当时的疼痛。新旧交叠,柳清浅内心复杂。
她还真是能忍。
柳清浅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傻子曾说的“区区小伤”。
不仅能忍,还能撒谎。
这个侍卫辞了也罢。
虽心里这么想,但柳清浅手上还是拿出金疮药细细为荆千澜擦拭。
纤长的手指抚过伤痕,身下之人感受到伤痛处的冰凉,微微颤抖。药膏自肩颈处慢慢向下蔓延,伤口处火辣辣的痛渐渐被凉意代替。这期间,柳清浅意外发现这人肩胛骨处左右各有一个胎记。
“公主,我是不是……咬疼你了。”荆千澜微弱的声音响起。
她的眼神盯着柳清浅小臂处那个深深的牙印,伤口处有血滴微微渗出。柳清浅这才想起来胳膊上的伤口,低头看去,强烈的痛感这才传来,一下一下刺痛着她的神经。
荆千澜内心五味杂陈,自己豁出性命来保护的清浅,最后竟然被自己给咬伤了。
于是一瓶金疮药两个人分着用,涂完背部涂胳膊,场面当真是……有些滑稽。
身后的人一言未发,荆千澜以为是自己给柳清浅咬的痛极了,内心愧疚得不得了,犹豫许久后悻悻开口∶
“清浅,要不……你咬回来?”
听到这句话后,柳清浅二话不说啪叽一口咬上荆千澜的胳膊,速度之快,简直闻所未闻。
“嘶……我去……”荆千澜惊呼,却对上柳清浅一记眼刀,她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清浅你牙口挺好哈,哈哈。”
无言。
荆千澜思索了一会,想打破这略带尴尬的局面。良久,她开口笑道∶“清浅,我们这算不算啮臂为盟啊?”
柳清浅冷眼看她∶“啮臂为盟,今后你若敢背叛我……”
“我荆千澜对天发誓,若敢做出任何背叛清浅的事,便坠入无间地狱,日日受千刀万剐,剥皮剜骨之刑。”荆千澜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发毒誓以表忠心。
柳清浅被这毒得不能再毒的话吓住了,但看到她转过头那真诚的眼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曾经屹立在心中的高墙默默降低了几寸。
半个时辰后,荆千澜全身都散发着金疮药的药草香气。
“啮臂为盟……啮臂为盟……”听着面前的人呢喃,虽然柳清浅看不见她的脸,但听这声音也能想象出她美滋滋还带点傻的表情。
后来,小公主怕小侍卫没吃饭饿着,起身向宗内百味斋走去,留下小侍卫一个人独守空房。
等等,这种描写,怎么显得荆千澜像个寡妇?
细心的小公主在临走时还贴心地给房间上了层结界。
不对啊,明明柳清浅才是需要保护的啊喂!
为了保证小公主的人身安全,小侍卫提出一起去,但刚一起身就感觉到背后嗖嗖凉意,最后只能给了小公主一张千雷符防身。
“这东西哪来的?”柳清浅疑惑。
荆千澜神情惋惜,挤了半天却挤不出一点泪∶“这都是属下当年辛苦打下的江山啊!这可是最后一张千雷符!若不是看在咱俩啮臂为盟……”
最后以小公主一把捂住小侍卫的嘴为结尾。
屋内只剩荆千澜一人。
她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
摊开手,掌心是一张攥得发皱,沾染血渍的纸条。
“丑时,温泉旁密林。”
飘逸灵动的字体彰显着主人的文雅。
荆千澜看着那几个字,反反复复,盯了快一刻钟。
最后,她认命似的闭上眼,纸条被指尖燃起的灵力烧为灰烬,散于空中。
戌时,日照西山,雪山被染为金黄,狩猎结束。多年之后,对于那天谁赢得了比赛荆千澜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那天夜晚,
此生难忘。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荆千澜如约来到密林旁。那里早已有个淡蓝人影静静地站着。是在等她。
冗长的寂静,二人相视无言,望着对方眼底,都想看出来些什么。
最终是对方先开口。
“当年一别,未曾想能在此遇到你,你这些年……”她话中略带迟疑。
这些年……后面无论接什么,好像都无法完全表达她想说的千言万语。
此刻的荆千澜与平日逗笑打趣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平静,冷漠,眼神中是没见过的深沉,像暝暝夜色,漆黑幽深。
“你明白我向往自由,这些年闯荡江湖肆意洒脱,逍遥快活。”虽话是这么说,但荆千澜面上却是掩抑不住的淡淡哀伤。
又是一阵沉默。
微凉夜风扑在脸上,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似久别重逢,却又形同陌路。
又是对面先开口。
“我不知道你再次回到这权谋之中是因何缘由,但是……”
那人一头金黄色长发在风中翻涌,碧蓝眸子真诚地望向荆千澜,神色真挚,语气不容拒绝。
“如果你需要,北堂永远是你的伙伴。”
是北堂凉月。
她的语气说真诚太浅,更像是……恳求。对,她在恳求荆千澜向她寻求帮助。
最后一个字节落下,荆千澜鼻头微酸,竟有几分哽咽。没想到经年之后,时过境迁,仍有人能如此坚定地站在自己背后。孤身浪迹十年,有太多委屈无法言说,有太多困难自己硬抗。
她这个人就像搁浅的鱼,在死亡的临界点挣扎,将要丧失希望时,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待她将将好些后,雨停了,便又开始了新一轮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挣扎。
而面前人的这句话,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她在其中贪婪地汲取雨水,不知疲倦,恨不得食髓知味。
她苦笑,这话的确符合北堂凉月的风格。
荆千澜背过身,任晚风翻动衣摆,皎洁月色下,她的背影显得单薄孤寂。
风声逐渐变大,荆千澜回眸看向北堂,夜色昏暗,让人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脸庞,只得隐隐看到眼眸中那两点亮光。荆千澜微弱的声音藏在风中,更显得飘渺。
“你仍是你,我却非我了。”
说罢,便大步离去。
树叶沙沙作响,却掩盖不住这凄凉。北堂凉月哽咽数刻后再也无法隐忍,一串串眼泪顷刻洒下,她赶忙用手捂住嘴,强忍着不发声,额头因激动而凸起青筋。
你仍是你,我却非我。
或许荆千澜也曾是吃穿不愁的掌上明珠,或许曾是北堂的挚友,或许她的身份令她不得不沦落天涯,或许这些年她饱受折磨……这一切的或许,也随着渐渐平息的风声不得而知了。
树叶落于秋水,惊起数阵涟漪。
待到水面归于平静,树林中再无人影。
之后几天直到万宗宴结束,柳清浅都未曾参加,只在一旁看着各国修士的比拼,以及照看某个受伤的侍卫。
回城路上,车马颠簸,车内两个病号一个腰疼一个背疼,一个吃着饴糖一个流口水,思琅在一边憋笑到发抖。车外是柳长风为其添置的侍卫,将马车密不透风地捂了个严严实实。
荆千澜为柳清浅调整了一下她背后的靠枕,尽量让她坐的舒服些。柳清浅则闭目沉思,想着这些天的遭遇,屡次遇袭,令她不得不时刻悬起一颗心提防。
她想起万宗宴期间不仅仅她一人遇袭,多个国家的贵宾都受到了袭击,虽守卫数目不断增加,但人们心中的恐惧却无法完全消除,所有人都隐隐约约察觉到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暗流正不断涌动。
这种敌人在暗我在明的被动,当真是令人生厌。
往年万宗宴也会有此类情况发生,但基本短时间内便被东道主镇压解决,今年这种屡次不止的还从未发生过。
再联想到前些日子的前朝……
“砰——”一颗石子引得马车颠了一下,扰乱了柳清浅的思绪。
“公主,此次宴会如此惊险,待回宫后定要好好调理,万不能坏了身子。”思琅在一旁关切到。
看着面前两人,一人为救自己身负重伤,一人为自己忙前忙后,还有宫中的林春盛,一股暖流涌上柳清浅心头,即便她不得父皇喜爱,即便在宫中受尽冷落,但有她们在的时候,日子里总多了些欢乐。
柳清浅从小到大能感受到的所有温暖与欢乐,一是来自林春盛,再来是思琅,再然后……
是荆千澜。
说来也可悲,她活了十五年,亲近点的人除了娘亲和侍女,便是这个刚认识几个月的侍卫,她的前半生过得还真是有些单调。
但身有“公主”二字禁锢,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在深宫中成长,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琴棋书画到射箭骑马,她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如别人。
若真有,大抵是运气吧。
脑海中闪过有关父皇的片段,发现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赛马时,柳长风和柳怜墨在一起的样子。在柳清浅记忆里,好像没有哪怕一段有关“父亲”的,温暖的回忆。
树苗成长需要浇灌,干了便浇水,蔫了便施肥,柳怜墨在爱意包围下成长,柳清浅却只能在角落旁观。爱意的缺失造就了她清冷的性子,却也滋长了她的野心。
柳清浅不在乎其他,独独想要权力和地位,没错,她是个俗人,这点她承认。
有了权力后,便有了钱;有了钱后,便能给阿娘换一座没有杂草,没有蛇虫鼠蚁,没有破败灰尘的宫殿。
不,直接修一座新的,富丽堂皇的,耀眼夺目的宫殿。
这个愿望柳清浅自很小时便许下,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了,只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冷,透心的冷,刺骨的冷。是纵使林春盛将小清浅捂在怀里也无法抵御的冷。
“阿娘,为什么……其他娘娘的……的宫中都有炭火,咱们却没有啊?”瑟缩在林春盛怀里的小公主哆嗦着问到。
抱着她的人已经冻到嘴唇打颤,林春盛紧了紧怀中的柳清浅,声音尽量柔和∶
“人取暖需要炭火,心却不用。”
接着柳清浅耳边响起了一段旋律,一段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歌声。
那是林春盛家乡独有的江南小调,是柳清浅儿时听的最多的歌谣。
在轻轻的,淡淡的歌声中,柳清浅眼皮渐渐变沉,听阿娘说,睡着前她还一直呓语,说长大之后要变得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银子,都用来给阿娘换一座大的宫殿和烧不完的炭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