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小野花们轻轻晃了晃枝叶，微风送来少许凉意，慢慢将毯上湿的汗晾干。
桑隐陷在被褥里，气.息未定，尚有些失神。
外间传来几声狗吠，经过的路人骂了一声，狗吠之声顿时更狂，那声音把夜晚衬得更加静寂。
桑隐偏了偏视线，瞧见云择坐在另一头，手臂随意搭在膝上，姿态闲适，神色却让人看不清。
云择想的是自己的梦，他做过很多波折离奇的梦，醒来全都记不清，他也常常看到一些幻象，近来渐渐会模糊现实与幻想的界限。
因这些东西而起的惶恐没法跟人说，他只能逼自己承受，又很担心总有一天会无法承受。
不过，在茶馆时那些幻象和迷雾就都少了。
床侧的帐子轻拂过掌心，桑隐下了榻，云择看着他到桌前倒了杯凉茶，看着他喝完，又见他转来目光：“喝吗？”
云择：“要。”
桑隐顿了片刻，似在缓神，而后拿了杯凉茶来。
“这是……我推荐的那家铺子买的吗？”云择接过茶杯。
“嗯。”桑隐说，“物美价廉，我很喜欢。”
“楼下的茶具都要买新的吧，我陪你去挑一挑。”
“好。”
“方才……如何？”云择饮了茶，声音轻缓，似清泉拂绿叶，却问着浪卷红尘的直白问题。
桑隐：“……公子很温柔。”
云择瞥着他：“那就是不够爽呗？”
“不，”桑隐难得有些着急，解释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很好。”
云择：“……哦。”
外间已然彻底安静下来，街上各家铺子想必都闭了户，只有窗台上的小花们还在悠哉摇曳。
两人都没有困乏的意思，相对着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似乎更为拘谨了。
“明日不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云择转着空茶杯，“早些睡吧。”
桑隐的目光触及到他的指，这次没有停留，快速转到了一旁去，似是不敢再看：“公子困吗？”
“我在品尝夜色。”
“我也不急。”
今夜的光与影实在柔软。
“嗯？”
桑隐没有说话，倾身过来，气.息逼.近，却到底没有吻.上。
毕竟亲.吻总是有着特殊的含义。
云择了然了他的意思，温声笑道：“也好，此事有来有回才得乐趣。初次认识你那回，我大半时间都晕着，今番可以好好瞧瞧你的本领了。”
他大概是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可以把任何一种话语都说得婉.转又牵动人心。
桑隐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染了些许燥.色，似是方才那一场尚未褪尽的余波，他忽然好奇一个问题：“公子觉得我……味道如何？”
桑老板果然人不可貌相，次次都那么出人意料。
云择诚实道：“极好。”
桑隐说：“可有腥.臭难闻的气味？”
云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他的问题，不由咳了几声，说：“难道不是茶香？何处有臭味？”
桑隐一怔，少顷，露出一个笑容。
恍若昙花一现。
……
桑老板恰好与云公子相反，他脑子里不存在什么技巧和手段，全靠一腔冲.劲，蛮力地要掀起一层层浪涌。
似是要翻搅天地一般。
奇异的是，一向不喜此类方式的云公子此刻却并不讨厌。
或许是因为渐入佳境后，每一次的海.潮卷袭都可以把他送往最高地。
实在难得。
……
桑隐总是很坦诚，他说“只看表象，会被迷惑”确然不假，清隽俊秀淡漠沉静的桑老板有着强横有力的臂.膀，这或许跟他练过拳脚有关。
上回晕着没实感，当下云公子才明白桑老板不仅打架厉害，别处更有一番妙趣。
……
恍惚间，欲罢不能。
……
夜里风大了些，桑隐披上袍子把小花们搬进屋里，云择洗漱后便埋着死了好一会儿。
缓过神后，还是没有困意，或许也是因为不想再做噩梦，所以不睡，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案前摊开了笔墨，打算帮桑隐把茶馆的修葺图画出来。
两个人都清醒着，心底却双双爬上了迷茫，这并非是帐中不顺利，相反，他们……极为契.合。
这才更加微妙，云择心底升起一丝警惕……他们只是在放.肆、在堕.落、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牵扯了旁的东西就不好了，及时行乐不该是他们这般愈渐微妙，他们没有感情，也不该有感情，更得警惕，要知道，他们还很陌生。
桑隐隐约察觉出了云择的异样情绪，他看着云择画图，后知后觉开始揣摩云择今日一连番举动的用意。
“云公子。”
“何事？”云择手中的笔未停。
“我请你住在这里，是有事需你帮忙，”桑隐垂眸研墨，“你不必迁就我。”
迁就吗？
云择也说不清楚。他只有待在茶馆才会病状减轻，因此为了感谢便事事都愿陪着茶馆老板？哪怕献.出自己？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真的很想要放.纵罢了，试图从混.乱中得到真实、摆脱痛苦。
还算有效。
投入帐中事的时候他不必去思考那些奇怪的梦，也不用想怎样才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并且会把情伤忘得干干净净，他似乎只剩下了自己。
“那怎么办？被你收留我很不好意思啊。”他却没有解释自己心里的想法，任桑隐误会。
毕竟他不能一直放任自己，那丝警惕让他生出了退意，原本想要混沌堕.落的云公子恐怕要回到一开始的状态里去，他要遵循原则与常理。
桑隐大概也因为那绝妙的契.合而意识到了一点危机，他迷茫了一阵儿，再看云择的态度，同样觉得不能一直稀里糊涂下去，他也弄不明白自己，只得谨慎考虑，半晌说：“公子若不嫌弃，不如把我当作朋友。”
以朋友之名可以拉开渐趋不受控制的距离。
云择：“好啊。”
桑隐没有另请人帮忙，打扫整理都是自己来，慢吞吞收拾了一整天，毁掉的物件全都收拾了出去，茶馆里面显得很空。
到了晚间云择才从外面溜达回来。
桑隐正在厨房准备煮粥，云择撑着门框往里头看了看：“又喝粥啊？”
桑隐：“我只会这个。”
今天没空闲去食肆买吃的。
云择朝他勾了勾手。
桑隐走过去，发现他脸色泛青、唇色发白，整个人都是病虚的模样。
云择摇摇欲坠的，把拎回来的东西给他：“买了些酒菜，还有宝和斋的点心，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家，吃这些。”
桑隐扶着他：“云公子。”
“嗯？”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出去帮你买。”
站在他跟前，云择好受了许多，笑道：“测试了一把，我果然是……离你远了就不行了，桑隐，你不会是妖仙吧？”
离开了桑隐的茶馆，他不仅会发病，且病状相比于从前更为严重，自心口涌向四肢百骸的疼痛燥郁差点没把他给撕碎。
“我是人。”
“我也是人。”云择下意识寻找支撑，手臂搭在他肩上，“若不是城里一向没有妖邪害人之事，我都要怀疑自己染上什么邪.物了，唉……真要那样倒可以去请驭邪司的人帮忙摆平。”
桑隐：“驭邪司名不副实，有本领的人没几个，甚至不如一些四处行走的猎妖人顶用。”
云择还有些头晕，隐约听出来桑隐能说出这些话不简单，他并没有深入去打听，还是只说驭邪司：“他们不顶用那还得了？都说天下驱邪之事不是问虚行宫就是问驭邪司啊？”
桑隐扶着他到唯一还能用的木桌前坐下：“大约是太松懈了，后来……”
他顿了顿。
云择想起了某些传说：“是不是跟戾妖狐魂有关？”
戾妖狐魂又称离悬君，乃当世最为险恶强大的妖邪。
桑隐迟疑了一下，说了下去：“此妖出世三百年，只杀虚行宫的登仙弟子和驭邪司的驱邪门人。”
云择趴在桌子上缓了缓，把酒坛拆封：“我听说，他也杀妖？”
桑隐：“嗯，据说他与御界之渊内外的一众妖族不对付，见之即杀。”
云择：“真是有意思。”
桑隐：“总归是危险之物。”
没有酒杯用，云择便用没被砸碎的茶盏盛酒给两人各斟一杯：“朝廷肯定不能放任这么一个大妖怪不管吧？若是驭邪司和虚行宫都对付不了他，是不是就得……”他想了想，“就得身有灵血的燕氏一族出面？”
桑隐接过酒，却没喝。
云择道：“不喝？”
桑隐：“我不习惯。”
他从不饮酒。
云择举杯跟他碰了一下：“是好酒，尝尝看。”
桑隐犹豫片刻，尝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
云择赶忙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背：“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真的不喝酒。”
“没事。”桑隐垂眸，恍惚从杯盏中看到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有那些掺了腥气的往事，他的手颤了一下，晃乱杯中酒液，而后仰首一饮而尽。
喝完，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
云择道：“喝酒莫要太急。”
桑隐顿了一下，点头。
可就算只有一杯，他似乎也要醉了。
“我的错。”云择又把菜肴点心等等摆出来，“你先不要醉，不然这些好吃的就是我一个人吃了。”
桑隐又点了点头，愣愣地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云择已经缓了过来，精神不错，道：“我找人查了查，那几个挑事的都是归游城附近一个叫无屠门的帮派里的人，跟前几天蒙脸围堵我的是一伙，都是受蔺家雇佣，估计你从他们手底下救了我，他们便把你也记在了账上。”
桑隐晕乎道：“要报官吗？”
“这些江湖混子滑的很，抓不着确凿证据报官也没用，”云择道，“此事另有解决之法，我请别的帮派出手，给他们添了几桩祸事，小小报复一下。”
他的报复心虽是淡了些，但若是牵连了旁人，他就不可能再容忍下去。
桑隐：“没想到……”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途径。
“有钱能使鬼推磨。”云择灌了一杯酒，看着桑隐，“既是受我连累，你这茶馆里整葺的花销便都由我来出了。”
桑隐：“不必。”
云择举着酒盏，道：“你喝得过我，才有资格说不必。”
桑隐轻轻晃了下脑袋，皱眉：“你……欺负人。”
云择哈哈笑了笑，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差点忘了，外伤药，我小时候打架常用这个，效果非常好，你脸上那伤好几天了还没消下去，可以抹上试试。”
一时嘴快，又道：“还有你胸.口的伤……”
胸.口的伤怎么知道的？
不小心摸.着的呗。
桑隐：“谢谢。”
云择移开了视线：“吃饭吧。”
＊
“大当家，真的要把这玩意儿放出来吗？”
笼子里锁着一只长着双翅的黑狼，又叫翼狼，体型与一般豺狼并无二致，但行动迅捷，犬齿锋利，极为凶狠，一口便可将碗口粗的树木咬断，此种妖物修数十年便可化形，对于人们来说十分危险，天承境内往往不见其踪迹，有影子的也都被猎妖人给除去了，眼下这只长得虽可怖，却还未修到化形的时候，且被缚妖符控着，并不能行动，乃是无屠门私下圈养。
天承律法不禁止驯化低阶妖物为宠，但禁止纵妖物行凶，更不要说翼狼这种危险妖物了。
“给它喂了那么多肉养着，又不是真当成了狗的。”大当家把手伸进笼子里，敲了敲翼狼暴.露在外长愈五寸的犬牙，看着小弟们，“你们不想看看它的本领吗？”
小弟们连忙道：“想想想！”
翼狼呲了呲牙，为缚妖符所压，却又很快收起了狰狞，温顺地舔了舔大当家的手心。
“好孩子。”大当家笑道，“归游一带，没人敢这么找我无屠门的晦气！云家又如何？不给那两个小子松松筋骨，他们便不知道我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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