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起，杜江吟总是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间古朴的屋子，一个身着古装的年轻男人坐在桌旁，半幅长发垂着胸前。桌上燃着小小一盏烛火，男子面前放着一幅摊开来的画卷，眉目低垂，眼底似挂着泪珠。
梦里的杜江吟就站在男人面前，静静地望着这幅画面。
每次，当他想走近，看看男子究竟在看什么东西，或者想开口说些什么时，梦境戛然而止。
起初，杜江吟只当是自己最近看多了古装剧，所以潜意识里的画面投射到了梦境里。
但是，就算他后来不再看古装剧，这个场景还是时常出现在他梦里。
慢慢的，他开始觉得不对劲。
随着年纪增长，梦境出现得愈发频繁。
他上网查过，这个梦代表着什么意思，或者，重复做同一个梦预示着什么。
网络上的说法很多，却没能让他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高考结束后，他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把自己从小到大看过的古装剧翻看了一遍，想要找到相同的画面。
的确有相似的画面，但直觉告诉他，这和梦里那个场景没有关系，因为感觉不对。
他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当他站在那间屋子里，静静望着男人的脸，看着对方眼底那滴泪时，自己也会有想哭的冲动。
翻看完所有影视剧的那天，杜江吟觉得很累，关掉电脑倒头就睡。
依旧是同样的梦境。
醒来后，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果然挂着湿润的泪痕。
最开始重复梦境的时候，他跟身边要好的朋友说起过，但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一个人重复同一个梦，两三次也没什么。
可是杜江吟不这么觉得，都两三年了，为什么他还是会不停地重复做这个梦，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他不敢再向别人提起，因为怕会被当做精神病来对待。他决定自己弄清楚这件事。
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他选择了历史系。他想要从历史中找到答案，这个男人，说不定是历史上某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
那以后，每晚入睡前，他都会不停地进行自我暗示，希望这次能看清男人的衣饰或是屋内的陈设，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历史长河中精准定位，找到这个男人所处的朝代，然后继续深挖。
但思想是无法控制的，更何况是在梦中。
他又搜罗了所有历史人物的画像，期盼能找到相似的脸。
但他的尝试，总是以失败告终。
大学四年，他将所有课余时间花在确认梦里那个男人的身份这件事上，连恋爱也顾不得谈。
记得有一次他生病住院，一个对他有好感的学妹主动来照顾，却总是见到他在睡梦中流泪。学妹问及缘由，也许是憋得太久，再不倾诉会被梦境逼疯，杜江吟就将深埋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诉了学妹。
当他魔怔一般讲述这些年的迷茫与痛苦时，很明显，学妹被吓到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偶尔在学校里遇见，也总是退避三舍。
杜江吟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个梦境逼疯。
于是他刻意地不再去理会不停重复的梦境，将心思投入到别的事情中，去参加交际和联谊，去寻找心仪的女孩子，尝试着跟她们谈恋爱。
一切都是徒劳的，当他看着身旁人的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梦里那个男人。
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无奈之下，只能去求助心理医生。
治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他不再受重复的梦境摆布，而是学会将注意力放到现实生活中。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大学毕业后，杜江吟进入当地的历史博物馆工作。
他的工作职责，很大一部分是收集馆藏。所以他会去到各个历史文化小镇，去寻找一切有故事有价值的藏品。
这一次，他去的是一个名叫“青禾镇”的地方。
青禾镇有一条老街，街道并不宽敞，低矮错落的老式阁楼分列于青石板路两旁。主街上，文创商铺鳞次梓比。此时不是旅游旺季，街上没什么人，正午的阳光洒在房顶，屋檐在石板路上投下阴影。
杜江吟一路往前，举着相机拍下值得纪念的画面。
前面是一家古玩店，石阶上摆放着各色花盆，门前立着创意十足的木雕和石雕，这是店铺老板用来吸引游客的手段。
这种店杜江吟见过很多，内里千篇一律，无非是各种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旅游纪念品”和赝品聚集地，没什么值得细细赏玩的。
于是他径直从门前走过。
好奇心作祟，路过门前时，他转头随意瞥了一眼。
正对着店门的那颗古木柱子上挂着一幅画，无意瞥见时，梦里的场景下意识出现在脑海——梦中那个男人面前摆着的，也是一幅画。
鬼使神差的，杜江吟停下脚步，改变了主意。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也许这里，能够解决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店里的摆设和他预想中的一样，唯独那副吸引他目光的画，在他心里翻起巨浪。
这幅画装裱妥帖，看画卷材质，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年。不过却被保存得很好，画上人轮廓清晰，眉眼生动，嘴角似噙着笑意。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上半身，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在看清这张脸的那一刻，杜江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画像上的男人，分明跟他长着同一张脸。
只是，与现在的他比起来，这张脸稍显青涩。
梦境再次在脑海翻涌，杜江吟忽然反应过来，梦里那个男人面前的那副画卷上，画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他就这么站在柱子前，盯着那副画，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一侧的门帘后响起脚步声，在帘子被挑起来之前，杜江吟逃也似的仓皇跑出店门。
这天晚上，他又梦到了那个男人。梦里的画面同以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想上前察看那幅画时，他并没有醒过来。
他去到桌前，看清了那幅画上的内容。
这幅画，跟他白天在古玩店里看到的那副一模一样。只不过，白天那幅画里，男人的肩头，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醒过来后，杜江吟仔细回想梦里那幅画旁边的一行小字，那上面有个名字，尽管模糊，他还是努力想了起来。
杜江吟——是这三个字没错。
梦里这幅画的落款，跟他在古玩店里看到的那副一样，左侧下方是他的名字——杜江吟。
他抽假期回到老家，旁敲侧击地问父母，为什么会给他取这么一个古韵十足的名字。父亲仔细想了想，却也说不清楚，只道当年给他取名字的时候，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江吟”这两个字。
思前想后，杜江吟又回到青禾镇。他想搞清楚这幅画背后的故事，解开萦绕在心头的谜团。
店老板穿着一件很有年代感的长衫，趴在柜台前，似乎在整理什么资料。他手边放着一只古朴的古木盒子，盒子里是一沓老旧泛黄的纸页。
杜江吟走进去，才发现那幅画已经不在柱子上面。
见他站在原处犹犹豫豫，老板扶着镜框，抬起眼皮瞅他：“小伙子，想买什么？”
挣扎一番，杜江吟指了指那颗柱子，问：“老板，我上次来，见这里挂着一幅画，怎么……不在了，是卖出去了么？”
看到他与画像上极其相似的脸时，店老板并不意外，他似乎一早就料到杜江吟会来。
他从柜台下拿出卷轴：“早知道你会再来。”
杜江吟有些意外：“上次，您看见我了？”
“看见了”，老板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低头解开卷轴，“既然这幅画等到了它的主人，那也没必要再挂出来了。”
杜江吟上前，盯着画像上的脸：“老板，您……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店老板反问，“奇怪他为什么和你这么像？”
“不止像”，杜江吟盯着左侧那几个小字，“他的名字，也和我的一样。”
店老板没再说话，看了片刻，杜江吟问：“您刚刚说……它的主人？您觉得，我是这幅画的主人？”
老板抬头看他，顿了顿，他问：“小伙子，不如给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找来这里。”
事到如今，眼前这个店老板可能是唯一知道这幅画来由的人。杜江吟便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将多年来那个重复的梦境讲给他听。
听完后，店老板问：“所以这幅画，和你梦里的那副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杜江吟指着画中人肩头那只蝴蝶，“梦里那副，没有这个。”
老板抬眼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蝴蝶？”
杜江吟老实地摇了摇头。
老板拿过一侧那个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木盒，里面的纸页边缘是用麻绳穿起来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竖排毛笔字。
杜江吟问：“这是什么？”
“一个故事”，老板微微叹了口气，“它可以告诉你，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
他引杜江吟到一旁的藤椅坐下，给他斟了杯茶，将那沓纸递给他：“慢慢看，遇着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
杜江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笑道：“我是学历史的。”
老板不再出声，去到门外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端着茶缸躺在门边的藤椅上，一口一口嘬着。
杜江吟小心翼翼翻开纸页，开始认真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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