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菱絮鲜少与人说起。
自记事时起,她就一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片混沌,四处漆黑,她跌跌撞撞走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遍寻出路不得。
行进间有朔风刮过,掠过皮肤有如剜肉一般生痛,风中隐隐有哭喊声,拉着凄厉惨侧的长调,撕心裂肺。
她欲躲起来,抬眼却只能见到荒芜,捂着耳朵不敢听,可那声音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传来,丝丝缕缕侵入折磨。她在梦里惶恐无望地走,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菱絮就这么在梦里走了六年,第六年头上,终于碰到了第一个人。
也或许不是人。
最初只有一道声音,在那些惨叫哀嚎声中极为明显,他叫她的名字,絮絮,絮絮……
菱絮长到十几岁,从没有人这般唤过她的名字,可她就是知道,那人在叫她,那人要找的就是她。
他的声音当真好听啊,有如沙漠里忽如其来的一捧清泉,又如寒夜里温暖的炉火,冷清如月华,透彻如泉溪,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梦中依旧黑暗,可她却仿佛能看到一条路,只是后面的路越发不好走。
哭嚎渐近,时时刻刻都像有千人万人围着她,试图抓住她,几欲将她刮倒的风也更为猛烈,挣扎着嘶吼着要把她扯碎,一道道的风刃在她身上留下细细的伤口。
白日里醒来,同样的地方当真就有了伤口。
起初菱絮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年纪小,许多事情没人教导,可也是会看眼色的。
二姐姐摔倒,母亲嘴里叫着心肝,摧心捣肺地心疼,哪怕那伤口根本无关紧要,便是不上药,过不了两日自会愈合。
她若是受伤,只会引得母亲冷眼相待,质问她是否惹下祸事,说不得还要挨罚。
菱絮不想挨罚,祠堂的夜里冷得紧,祖宗们的排位摆在高堂,一个一个都在审视她。他们定是也不喜她,否则怎会不予她些许的庇佑?
彩绣和丽珠同样年幼,陶风阁是没有管事嬷嬷的,菱絮夜里便偷偷起身,去库房里偷些药膏,只敢一点一点地拿。
遇上夏日里受伤,就称病卧床不起,总归不能叫人有所察觉。
那些伤口很痛,细细薄薄,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来,最小的不过毫厘,最长的不过手指,却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
夜里疼起来,睡得再熟也会被痛醒,宛如数万道冷风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胡乱穿行,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安,冷起来如坠冰窖,冻得人浑身发抖。
小小的菱絮比窗迥高不了多少,半夜里抖着身子从箱子里翻出棉被,一层层盖在身上,熬着时间,待到天微微凉,赶在彩绣起床前再将棉被叠好放回去。
只是没什么用,冻到唇瓣发紫,也只能忍过去。
好在那些伤口虽痛,却要不了两日就会痊愈,她点着灯细细地看,那些伤没有也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彼时噩梦做得不算频繁,一年里偶有几次,痛过就忘了,菱絮并不当回事,况且她不懂,她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会做同样的梦。
直到那一日。
菱絮记得极为清楚,十四岁头上的第一个初一,她终于见到了梦里叫她名字的那个人。
那依旧是一个无比昏暗的地方,空阔,大的无边无际,黄沙漫天,与外面不同,所有的嘶嚎在刹那间远去,骤然收声,这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身后是同样的景色,已看不见来时的路。
眼前十分模糊,脚下的土地皲裂成块,头顶的天空找不到日晕,菱絮想,她有一眼盲,看不清也是正常的。
在这片土地的正中,有一座极高的山,之所以称之为山,是因为菱絮只有抬头仰望才看得到顶,山顶之上有个人影,黄沙迷了她完好的那只眼,她看不真切。
“絮絮……”
幽深深远,有如来自万丈高空。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菱絮可以肯定,唤她的正是山顶上那个人。
他们隔着极远的距离,梦里她迷迷糊糊地想,要走到那座山脚下,兴许还要花上几年。
潜意识里菱絮想要靠近那个地方,她看到了山,看到了湖泊,看到下面有一片宽阔的草原。
再后来,每月的初一十五,夜里菱絮总会来到这个地方,总会见到那个人。
再也没有厉鬼凄厉的叫声,再也没有痛到生不如死的伤口,她来到此地像是得到庇护,再没有东西能伤她分毫,有的只是一片平静。
时日长了,她的视线在一点点变得清晰,她惊喜地发现,梦中她的眼睛完好无损。
原来双目皆明是这般美妙的感受,一时间,就连这片昏黄的沙地都顺眼许多。
再后来有一日菱絮终于能看清了,山巅之上是一位少年公子,他总是维持着一个坐姿,若非偶尔会叫她的名字,其他时候都如沉睡般安静。
菱絮直觉他不会伤害自己,向着他的方向走去,她有太多问题想问,走累了便坐下歇歇。
在赵府的日子不难过,可也说不上好过,身边只有彩绣丽珠两个玩伴,可有些话也并不能对她们说。
也不知怎么的,她便开始对着那道黑影诉说心事。
譬如今日在回廊处见到了父亲,有许久未见父亲了,可父亲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板着脸疾步匆匆便去往书房。
又譬如今日二姐姐得了一件耍货,她还从未见过那么精巧的玩意儿,只不过多看两眼便被骂了,说那是舅舅从南方带回来的东西,稀罕着呢。
可菱絮连舅舅长什么模样都要忘了,原来舅舅待她们这些小辈竟是这般好吗?
再或者晚饭后她在府内闲逛,不小心看到大哥哥带着大姐姐从墙外翻了进来,两人身上的衣裳都脏了,连脸蛋都是脏的,可是大姐姐笑得很开心。
菱絮想上前问问,哥哥姐姐去了哪里,当真有那么好玩吗?外头有什么有趣东西?可她不敢。
……
零零碎碎,烦琐杂陈,有时开了口,一夜便过去了。
菱絮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就是知道他在听着,并且他在笑。
他叫什么名字呢?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那年放榜那日,二姐姐在街上见过了探花郎,回府后激动了好几日,夸得天花乱坠,满府的小厮婆子都知道那探花郎生得玉树临风,他与传闻中的探花郎相比又如何?
没有手帕交也没什么,菱絮自认寻得了一位知己,书中都是这么说的。
从此以后那梦就不再是噩梦,一月两次显然不够,她期盼着每天夜里都能见到他。
直到及笄之后,一切都变了。
梦里她忽然有了日行千里的能力,移步换景,走一步如足下生风,与他的距离也肉眼可见的愈近。
他是否也如自己一样,在现实中是哪户人家的公子?
可他看上去已经在此处许久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他总是一个人。
菱絮不免怅然,心疼他何其孤独?
惆怅过后又是欢喜雀跃,因她就要见到他了,见到她此生唯一的知己。
届时他们可以互相陪伴,不会再孤独下去了。
梦到他的次数越发多,不仅是初一十五,一周里许有两三次,路程赶得快,很快就要到那座山脚下。
菱絮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人?”
风里有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这是他第一次回答她的问题。
“是你的夫婿……”
夫婿?
她究竟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即便已到了能成婚的年纪,听罢还是羞红了脸。
只此一句,再问便缄口不言,菱絮感觉他在笑。
再就是今年的七月十五,传闻中元节是鬼门大开的日子,与她没什么关系,照旧是读书练字,偏偏她心神不宁。
那天夜里,菱絮终于见到他的脸。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鬓若刀裁眉如锋剑,薄唇轻扬,悬胆鼻梁之上是一对寒潭般的眸子,一眼是浓如漆墨的黑,一眼是掩藏万千杀意的红,暗光浮动流转妖异非常,周身气息如冰似雪。
菱絮看得怔住,她不知道世间还能有这般好看的人。
他确然是笑着的,静静盯着她,像是要用目光把她锁住。
菱絮背脊发寒,这才发现他一袭战甲,修长双腿下原也不是什么山,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残肢断臂,血污四溅。
山脚下也不是湖泊,是从积年尸山上流下的血液。
那片她向往已久的草原更是令她触目惊心,那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密麻麻的血痕,一层又一层,深深刻在地底,带着不可消解的怨念恨意,恨不得切开脾肺般用力。
菱絮亲眼看到,她视之为知己的少年操纵着风,又一遍在血痕之上留下印记。
她僵着脊背在凌乱中细细辨认,只有一句话——
不守诺者,不可饶恕……
不守诺者,不可饶恕……
不守诺者,不可饶恕!!
菱絮在梦中惊叫,醒来时浑身虚汗,她尚且辨不清虚幻与现实,喘着粗气,满是不可置信。
七月十五,从这天开始,如曾经的菱絮所愿,他们从此日日相见,他再也不孤单了。
而昨夜是自七月十五以来第一次没有梦到那个人,不过一日,就令他无法忍受。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尸山血水。
他背对着菱絮,听不出喜怒:
“昨夜为何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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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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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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