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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计划

陆蔺的言外之意,桂娘不是不明白,但是她没法就这样答应下来。陆蔺宽容仁善,又重承诺,只要桂娘开口,陆蔺就会去请求钱鑫、去求陆县令,尽其所能地达成她的愿望。

但是,桂娘想要离开孙家,仅仅靠外力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孙主簿肯不肯放手。说来可笑,桂娘不担心陆蔺、也不必忧心钱鑫是否会拒绝,反倒要操心自家人会不会允许自己去走一条更宽阔的大道。

桂娘都不敢深想,要是陆蔺费力去替她操办了,最后却卡在孙主簿那一关,她该有多么愧悔——她有这样烂泥一样的家人,却拖累了无辜的陆蔺平白受委屈。

所以桂娘不能马上答应,她和陆蔺说:“阿姊且宽限我一些时日,我得先同大人说一说这事。”

陆蔺松了口气:“那你要和孙主簿好好地说、慢慢说,不着急的。我至少要在这儿住到年底、或者来年开春。即便是……即便是以后,只要你来寻我,我必定扫榻相迎的。所以,你什么都不必急。”

陆县令和孙主簿是相处甚佳的“同道中人”,不过陆县令享受了亲娘钱鑫作为医官带来的好处,自然也对女儿寄予厚望。毕竟老娘老了,已经退下来,但是陆县令却还有几十年的官要做,要是能有女儿续上这段好处,做梦都要笑醒。就算是有人来求娶陆蔺,陆县令都得头一个站出来把人打出去。

可是孙主簿就不同了,他还没品尝过这种长远的有益之处,心里还惦记着近在眼前的甜头。

*

回家后,桂娘一反半年来的态度,向林立秋问起这些日子里家里吃用有没有不足?

林立秋迟疑着回答:“缺是没有缺的,只是厨下荤油不够了,每日的菜蔬银钱是老李给的,每日花用都要报账,没有一分多余,也就没给打油钱。”

跟在孙主簿身边多年的老仆,零零碎碎地从各处克扣花用,也不知道是拿了孙主簿什么把柄,只要不过火、不影响孙主簿本人的嚼用,孙主簿是一概不过问的。哪怕桂娘告到他面前去,也只是含糊其辞。

老仆平日里对桂娘就不如孙大郎亲近,不过桂娘待他也不怎么客气,相处久了两看两相厌。

桂娘朝着老仆住着的门房处一瞥眼:“这事好解决得很,油都是他自个儿去买的,大人书案省油灯用的芝麻油,其它灯的桐油,厨下用的荤油,各色都有一口陶罐装着,要用的时候尽管去取。”

桂娘见林立秋依然犹豫,便说:“你争不过他的,等会儿我去帮你取来。”

说做就做,桂娘从厨下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陶碗,一脚踹开门房处的屋门。这儿的门从前还装模作样地锁着,赵二每来一回就要遭老仆白眼,桂娘就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老仆多嘴一句,她就往孙主簿跟前闹,总归没有在自家受下仆欺侮的道理。久而久之这门也就不锁了,反正是桂娘自家,她就是从窗户、从屋顶钻进去,老李也不能计较。

门房最里面隔出了小间,里头就贮藏着油、酱之类,桂娘循着味道,揭开荤油取了一大碗,再取芝麻油一小碗,再把陶罐原样封好。桂娘用托盘盛着两只碗出去,大的交给林立秋去做菜,小的她握在手里:“我顺带去给大人屋里的油灯添油,你尽管用着,不够再与我说就是了。”

林立秋猛点头,赶忙下厨去了。

桂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孙主簿书房,直奔书案、床头矮几两处添油。赵二病重后,这屋子就是由着桂娘来清扫,因此她对里面的陈设是极熟悉的。桂娘轻巧地翻开竹席、书柜深处、书案下小柜几处看了,内容都是些县衙的事宜,什么户口脱落、人口略买之类的,没什么新奇的。

与人来往的书信倒是有点意思,除开大篇幅的寒暄和吹捧,边边角角倒是提了几句迁都的事,来来回回说了好几年,至今也没迁都。没发现什么能用的消息,桂娘取来麻布水桶将屋内清扫一遍,把东西都摆放齐整,回头孙主簿问起也有个由头回话。

*

就在桂娘烦躁思索要怎么一股劲儿说服孙主簿期间,孙主簿倒是对桂娘软化的迹象感到很满意,还特地挑了一日休沐,让人送了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来,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小箱子。

孙主簿的意思很简单,女儿到了一定的年龄了,再扣门的老父,也要花点银钱打扮打扮女儿,好买上个好价钱。

孙大郎的婚事先有了眉目,在孙主簿的指示下,一家子人将孙家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每个人都穿的一身新衣裳,林立秋的上衣下裙都是孙主簿出的,难得大方一笔。

来人是一对面向和气的夫妻,冯家是个家境殷实的门户。孙家勉强搭上士阶层的尾巴,家里还过得紧巴巴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添门好亲事添补自家。冯家虽然没有做官吏的,祖辈却是出过五品的官员,到了这一辈依然颇有家财。

孙主簿和冯家人谈笑风生,桂娘坐在下手陪着对方娘子说话,聊到林秀过世十年,人家娘子且在感叹孙家重情。桂娘收了笑脸,暗自腹诽:以她对孙主簿的了解,早十年就该续弦才对,说不定是有什么毛病。

桂娘了解到冯家夫妻膝下只有一子,以后家里泰半都是要留给独生女儿的。说起家私时,不免有些在意孙家小院子,人家女儿在家里独自一个人就住一间院子,以后和孙家人老老小小只住这么一个院子,怕是遭不住这委屈。

孙主簿倒是坦然得很:“从前是从前,孩子们都还小,便于关照。以后自是不同,年底年初的总该添一新院子,不说四进五进的大院,也该添个三进院子分一分里外。这一处确实太小了,待客也不方便。”

最近桂娘听见年底年初的次数实在太多,她不得不敏感地变了脸色,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

送走了冯家夫妻,孙主簿颇为自得地背过手,向桂娘说起他的计划:“这家虽然落败,比起寻常庶民依然好上十倍,于士人间也薄有声名,只是要供女儿读书科举,有些不美。回头再给你定一门好亲事,供你吃好穿好。还有一家仁善商贾与我磋商过……”

孙主簿说的高兴,好半天才注意到桂娘脸色不好,以为是桂娘误会,解释道:“我是绝不会嫁女去商贾家的,那不是叫人笑话吗?取妇倒是无妨,我预备着叫二郎娶一个,总归他整日不三不四地混闲,也不算薄待他。”

桂娘跟在孙主簿身后进了书房,父女两人相对而坐,气氛颇为不乐。

孙主簿慢慢回过味来,皱起眉头:“你别是学得她人家的习性,也要吵嚷着去读书科考。你瞧你大兄,读了十几年,还不是比不过人,科考可不是什么小孩家家的玩具。”

“阿耶,我自认在读书识字上没什么天资。阿兄们也是,都不是读书的料子。”桂娘手指拂过桌案,这是她昨日才擦过的,为的是主动和缓关系,可惜她买没说出口,真是白瞎了这份力气。

孙主簿摸胡子:“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桂娘尽量地保持冷静:“所以,阿耶打算给我定哪一家?已经相看了吧?”

孙家田地俸禄收入桂娘心里都有数,绝不是能再买一座大院的家资,既然孙主簿敢放出话去,除了人,还能是卖什么呢?

她可以卖出去,孙二郎也可以降低身份娶商家妇,反正以后都是要分家出去的,商贾再是“末类”、“贱业”,多过几年也就没什么影响了。

说到这个,孙主簿不免讪讪:“你也知晓的,吴县尉家是大族,来日风光未可知。他家前日里和我提了一句,我想着你年纪也大了,他家吃穿用度都是县城里第一等的,就是州府里头也不输人。”

桂娘眼帘抬起,瞪视孙主簿:“阿耶也说了,人家境不凡,能与我们结亲,能是什么好人选?是吴家大郎吧?名声臭的三里地外,亏得阿耶能答应这个。”

“这……这个嘛……”

不等孙主簿说完,桂娘自顾自往下说:“哪怕是这样的人,此前还挑挑拣拣,若非吴大郎年纪愈发大了,又不见出息,这才给了阿耶攀附的机会吧?否则就像先时那位县令一样,中间人口头答应好好的,一扭头回京述职了,再无音讯。可吴大郎就不一样了,还能让阿耶摆出架子、待价而沽。”

孙主簿听得面色涨红,气得狠了指着桂娘的手指微微发抖,不可置信地质问:“你在说什么?”

桂娘言辞尖锐:“还三进的院子?我们城里规制整齐的好院子可不多,阿耶是看中了吴家现在住的院子吧。人心不足蛇吞象,阿耶可别阴沟里翻船,叫人把全家老小都坑死了。”

“谁教你的置喙长辈?”孙主簿怒气填胸,两手一推,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我看你是日子太好过了,接下来一个月,不许你出家门,就给我在屋子里反省。”

桂娘半点不惊惧,站起来居高临下向孙主簿直言:“陆家娘子已经许我跟随上京,不论阿耶如何打算,我是一定要去奔前程的。阿耶再想定亲,便是做主结亲,只要我不肯,花轿临门了我也敢一把火烧干净了。接下来一个月,阿耶自己想想吧。这么些年我自认也是个孝顺女儿,还请阿耶别叫我为难,免得难为自个儿。”

“孽畜啊……你就是这么孝顺亲长的?”孙主簿上身前倾,手臂抬起,眼见就要落下一个巴掌。

桂娘却说:“阿耶知道的,我虽是赵妈妈养大的,却终究是我阿娘的女儿。今日你动我一根手指,晚上我就敢在你床头泼水举刀。阿耶总要在乎名声吧?就算你今日把我赶出家门,我还是有处可去、有枝可依,只是我再不是你的女儿而已。人豁出去了总可以活,反正我两手空空,可是阿耶呢?要么你现在打死我?阿耶未必打得过我吧?”

赵二活着的时候,总叫桂娘忍一忍,说要是被赶出去就什么都完了。这是赵二自己活出来的道理,不要与一家之主为难。但桂娘认的道理和赵二不同。

“翅膀硬了想飞?你以为这里是谁当家做主。”孙主簿最终还是放下手掌,老人面对长成人的女儿难免露出一丝畏惧的老态,这就是最基本的规则,少要壮,老会弱。

桂娘上上下下打量孙主簿,近乎嘲笑:“身高较我高一线,人又瘦,反倒是老仆胖墩墩的不灵活,又皮又懒现在正睡得鼾声震天响吧。二兄躲不开,是他人太蠢,可人生来是要用脑子的。小棒受大棒走,阿耶,我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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