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法的变革带来长久地阵痛——即使众人都明知之后的道路更平坦,也无法完全舍弃过往、以及随之到来的一段混乱时光。对此,尤复归总是被牵累,这件事不但写进史书、写进她的履历、也终将伴随她一生。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憎恨她、厌恶她、恐惧她——一个弑杀生父且堂而皇之地存活在世的女人。
“人心不古啊、人世不古啊……”总有人这么说。
古与今,到底哪个更好呢?
尤复归就从不去想这个,她过得很好,并且享受被人斥责为弑父的罪人。
每一声多余的辱骂,都是她的功勋,会有人为她的功劳颁奖。如果孙氏泉下有知,也活该欣慰了吧。若非家族内出了一个尤复归,何来孙氏青史留名?
规则在血与泪中建立,“父”变成了一个可悲的选择,失去了旧日的光环,也不再受人追捧、尊敬。国不再立“父”,家不再尊“父”,人不再有“父”。
然生活依旧,家中有妇做主。
*
宦海沉浮十载,尤复归在三十岁的时候终于升回新都任职,出于某种微妙的感觉,她回到了刑部,做刑部廊中。
尤复归刚回京,为她接风洗尘的宴会从今年底排到明年中。原先的刑部侍廊半夜做了三五个噩梦,醒来出门发现上司刑部尚书也没睡好。近乎所有人都认为,她理当在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成为朝中大员,她有这个资格。
尤复归自己反倒不急,优哉游哉地约钱蔺一起在新都里安置新宅院。合资——以尤复归自己的俸禄,还得干三十年才能买得起宫城门外坊市的宅院(其实也可以租住,还有公租房噢)。
钱蔺用了七年从医学毕业,然后候补一年半,从医生(医学生)升为医工。之后被派往怀山州吴王府驻三年,最近跟随吴王回到新都,补进尚药局,终于可以被人尊称一声医师。
所谓三十而立,她们俩在三十岁后终于在新都站稳脚跟。
“非要冲在那么前面,刀剑无眼,也不小心些。”钱蔺扒开尤复归的上衣,手中揉搓膏药,将化开的脂膏涂抹在尤复归背后的疤痕上。
尤复归忍着瘙痒,笑眯眼:“哎呀,回京可就没有山匪给我逞英雌的机会了,这可是关中能找到的最后一个匪窝了。”尤复归在弘文馆练得弓马娴熟,这些年也没有落下,反倒和秦王成了不错的朋友,打猎剿匪都不往拉上一起。
钱蔺直叹气:“在拼杀中找乐子,有伤天和。”
尤复归就哄她:“阿姊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我就窝在新都过日子。”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尤复归还有守孝的一天。
载初三十年初,太上皇驾崩,天下国孝。宗正寺的官员拉着礼部人左思右想,还是记上了尤复归的份额。毕竟尤复归做过短暂的嗣吴王,也算是皇帝亲笔认证的宗亲。
于是乎,时隔多年,尤复归再一次作为曾孙披麻戴孝。
钱蔺在尚药局当职,对太上皇的身体情况有所了解,倒也不是很意外。她想起前几日皇子王孙都守在宫城里,当时她就问过在家闲的钓鱼的尤复归:“你不用去吗?”
尤复归当时好像说的是:“又不是亲生的,最好是把我忘了,别耽搁我的仕途。”总归是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大逆不道之语。
事实证明,便宜也是没法白白占的,尤复归作为曾孙丁忧半载。
太上皇毛九十岁的人了,皇帝也没为难医师们,修葺了几十年的陵墓终于派上用了。国丧时候,尤复归总疑心刑部侍廊偷偷地开心。
不过很快,她们就笑不出来了。皇帝陛下让位、自己去当太上皇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妾臣,皇帝换了各部的主事人基本上都要换,不然东宫的人手往哪里塞呢?
尤复归倒是无所谓,她和东宫很有几分香火情,少不了她的位置。
这一年里事情多,忙忙叨叨大半年过去,钱蔺往宋王宅接生了一个王子长明。三日后,尤复归带着钱蔺一道去宋王宅送洗三礼,小长明在摇篮里睡得皱成一团,生她的王母中气十足地和妹妹秦王吵嘴。
尤复归盯着金盆里几近满溢的金银珍宝,与钱蔺玩笑:“都说盆儿里的东西是添给接生妇人的,等会儿我们是不是能连盆儿端走?”
钱蔺提醒她:“昨个儿我就往家里带了百金赏赐,你还问过我。”
生产是难关,主政的女人多了,连带妇科大夫也水涨船高,像钱蔺这般家学渊源的妇科医师,莫说眼前金盆儿,就是千金亦不难得。
旁人不好伸手去抱孩子,钱蔺净手之后抱起柔软的婴孩仔细瞧了瞧,又与乳母交代了一些事。尤复归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笑吟吟的,却在出神。
那头宋王乏了开始往外赶人,宗亲们说说笑笑朝外走,尤复归缓步等钱蔺落在后面,最后离开的秦王抓住尤复归,笑问她:“我家长姊是不准备生育了,你是个什么章程?”
两人这几年关系好,说话便没顾及,尤复归反问:“大王才是凤子龙孙,大王可想好了?”
秦王就说:“我母系一脉落在怀山州,催得急了,大不了我回去抱一个孩子来。”
尤复归跟着点头:“那大王到时候可别忘了我,有大王在前做榜样,我也回去抱一个回来。”
等周围人散开了,秦王才说点朋友间的心里话:“你和蔺娘子之事,本不该我置喙,只是你处在风口浪尖,无事也平地生浪。最好往外说只是朋友亲眷,同室起居也不如何。”
尤复归笑她:“就如从前太子殿下和端王那般?”
秦王大笑:“难道不好?”
太子姬赤华、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她和端王之间的感情殊为深厚。两人年龄相仿、自幼同窗,少年相伴,志向同道,时至今日人到盛年,各有子嗣,依然密不可分。切身利益、切肤之爱,浑然一体。二人之间并非简单用“情”之一字可以分说。
眼下,端王依然同住宫廷,犹如副君。
到了皇帝与端王的那个地步,小情小爱已经不足以描绘。尤复归便是举例,也只拿从前做筏。
尤复归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
但这点没必要和秦王细说,她们也不同。
这天晚上就寝前,尤复归边看邸报边将今天发生的事和钱蔺说了,钱蔺手捧书卷在记宋王子长明的情况,顺口回:“那你看王子长明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尤复归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跳到自己身上,但不妨碍她如实回答,“我在想你。”
“想我做什么?”钱蔺转头来看她,细密厚实的长发在钱蔺肩头打了个弯儿,灯火明灭在此处。
尤复归放下邸报:“我在想阿姊会不会想要个小孩。”
钱蔺认真想了想,也放下书卷炭笔,回答:“我家又没有万贯家财、破天富贵,要小孩做什么?倒是桂娘你,吴王身体欠佳,将来吴王府要如何?”
两人都没有在室内留人的习惯,因此尤复归赤足下榻去灭烛火,铜铃盖一个灭一个,伴着铃声说话:“家业还怕没人继承么?亲王府是有数的,国库更是有数,当下皇室近支子嗣不丰,也是好事,将来哪一日出一个乐意生的,生她十个八个的,圣上才要头疼。”
留了一盏烛火在窗边,影影绰绰地映着月光。
再回床榻,尤复归挤贴着钱蔺躺下,夏末的日子里也无需厚褥,肉贴着肉就足够暖和。
这事给尤复归提了个醒,她挑了个好日子给怀山州的吴王去信,请吴王在怀山州多行善事、照拂老幼遗孤,最好是再收养一个顺眼又聪慧的女儿,能继承吴王衣钵。末尾,又把秦王的打算写上,请她务必上心。
尤复归半年的孝期到了,除孝那一日刚好收到吴王的回信,吴王对好女儿的建议不置可否,只劝她多多上进、忠君爱国。
同时,吴王还给太上皇、皇帝、宋王、秦王都去了书信。尤复归不好奇内容,她当日官复原职且散官升了一级,忙着招待来家做客的朋友。
*
正如来时答应钱蔺的那般,尤复归老老实实地做了四年京官,就在升官的档口,不巧吴王病入膏肓,尤复归不得不请假和钱蔺归怀山州探望,秦王同行。
吴王的病时好时坏,陆陆续续拖了一整年,十数位医师日夜轮流照看。某一日,吴王清醒异常,而众医师却神情凝重非常,尤复归不问,秦王不敢问,而钱蔺一眼即知——就是今日了。
吴王或有预感,先安排了身后诸事,把属官叫齐,由秦王做见证。吴王前年从怀山州尤家收养一对双生女儿,现今四岁,尚且不知世事,便将一双小女儿托付秦王抚养至成人,如若学有所成,再由皇帝定夺是否许以吴王爵位。吴王府第、产业,若圣上夺情,就暂时交由尤复归打理,以待来日。
当年尤复归送回去的信,吴王当时不答,而今却答复了。
最后,尤复归和钱蔺走出内室,给吴王和秦王姊妹留出时间。
丧事由尤复归主持,钱蔺帮衬着操办。这段时日里,尤复归无数次叹气,直到葬礼结束,钱蔺问她:“分明是不太伤情的,客人都散了,怎么还叹气不停?”
尤复归淡淡的忧愁:“当年谁来着,反正是个死人了,说我这辈子当不了宰相——唉,阿姊,怎么办呀。我明明马上就要做侍廊了,这回又丁忧了。”
“……这种事啊,”钱蔺也没敷衍她,“就是升做侍廊了,距离宰相也还远着,别想千里之外的事了,想想怎么上表陈情,才能带着妹妹们回京住吧。”
“我要是回不去呢?”
“那我也得先回去了。”尤复归的义母不在了,钱蔺的大母钱鑫还活着,受不了老太太唠叨。
尤复归坐直:“……那我去和秦王再聊聊。”
番外就写到这儿了,过段时间看看,可能会入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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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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