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元年,春。
“快看快看,冯宝!谢府的管家!”
“哪一个是?”
“那个!中间站着的!”
“啧啧,常日里只见他们买人卖人,谁承想今儿也尝着让人卖的滋味儿了!”
谢明昭被狱卒粗鲁地推着向前走,她头发凌乱,满脸污垢,身形枯槁。台下围观的百姓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被狱卒明码标价的女子正是豫章谢氏的千金贵女。
一个月前还是被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如今已是被官府发卖的女奴。
抄家那日,母亲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似的,早早将她姐妹二人支了出去。当她和妹妹谢明昉惊恐于院内蛮横的官兵,想要喊起母亲躲到母亲怀中。可二人再推开房门时,只见母亲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嘴角滴血,桌上是一包白粉和一杯残酒。
谢明昭呆呆地看着母亲,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竟一个音也发不出。妹妹嚎啕大哭的声音引来了官兵,二人被提了出去,重重扔在谢家的青石板上。谢明昭看到父亲已经被戴上了重枷,执笔写诗的手被拴上了铁链。
谢明昭一边克制着眼泪,一边搂住了抖成筛子的妹妹,拍着她的后背,强作镇定道:“阿昉别怕,有姐姐在。”
她和妹妹被官兵粗鲁地撕扯开,父亲珍藏的书籍花瓶统统被砸碎在院中,白花花一片刺痛了她的双眼。
狱卒猛敲一锣,推搡她上前道:“罪臣谢彰之女谢明昭,五十两!”
“太贵了!”
“谢家犯的是谋逆罪,谁敢买她回去?”
身边的仆妇丫鬟都被零零散散地买走了,直到天黑,狱卒又不耐烦地将她押回牢房。
“真是个赔钱货!卖不出去,哥儿几个还要陪着站日头底下!”
正在狱卒骂骂咧咧地锁上牢门时,狱中突来一人。
“陈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那些狱卒一见来人,满脸堆笑地上前鞠躬行礼,殷勤地给来人倒了茶。
“你们这,还有没有年轻的女奴?要干净利落的!”
“有有有,旁的都被人买走了,就剩下这一个了!”其中一个狱卒指了指谢明昭。
那人提了灯,细细在谢明昭脸上看了又看。旋即又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看了看她的口齿。
“这可是谢彰的闺女,以前也是名门千金呐!”狱卒热络地介绍着:“您什么时候要?我把她洗干净给您送过去?”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可识字?”
“想必是识得几个字的!”狱卒转头对谢明昭恶狠狠道:“陈大人问你话,到底识不识字?”
“识字!”谢明昭的下颌仍有些痛楚,低头小声道。
“行,就她吧!”
狱卒又惊又喜,喜笑颜开地将那人送了出去。不久回来,对谢明昭道:“你倒是好运气,被公主买了去!”
新皇登基,公主大婚,举国同庆。
只待孝期一过,公主府竣工,便可与朝廷新贵沈粲次子沈从简完婚。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喜事,公主又是皇帝亲妹,皇帝李晏自然格外重视。一登基便开始着手准备,将来侍候公主的奴仆也是精心挑选。
陈硕负责公主府奴婢采买,他心思细腻,想着公主大婚必然有诸多礼单,需得买上一些识文断字的奴婢才好。既要来路清楚,还要面容端庄,又要识文断字,他跑了多处,可都所获无多——把女娃卖给人牙子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谁家还得闲教女娃识字?
如此看来,也就只有那些犯了事的官宦女眷才能符合那些条件。
识字的年轻男子总要比识字的年轻女子好买些,但他是存了一丝私心的,女奴能近身侍候,若是得了公主青睐,以后他也算能在公主跟前说得上话了。
天下皆知当今皇帝极其宠爱他这个妹妹,赐号华阳,食邑三千户,十倍于祖制。皇帝着意要在京城重修公主府,以便公主可常进宫,叙骨肉亲情。奈何公主执意要去封地,只道要看一看皇兄的大好河山。皇帝太后本不舍,但实在拗不过公主坚持要离开京城,加之成都有“天府之国”美称,十分富庶,皇帝太后也只得随她去了。
华阳公主性情和顺,端淑娴静,极好说话的。眼下她们是奴,他是主,端的是提携之恩。若他日这些婢女一跃而上,还怕没好处吗?
谢府被抄,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来牢房,没成想还真找到了一个。又听狱卒说此女还有个妹妹,必也是识文断字的,他想一并买了来,可狱卒又解释说因着她妹妹貌美,已经被青楼先行挑走了。
“可惜了!”陈硕摇了摇头,不过得这一个也不错。
突逢变故的谢明昭,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十分茫然,像是后知后觉一般,泪水才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嗒嗒落在手背上——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放声痛哭,唯恐惹恼了那个陈大人。
母亲去了,父亲死了,与妹妹也天各一方。
一纸诏书下来,顷刻之间,从天之骄女变女奴,她一无所有了。
前路晦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捱多久。
是夜,陈硕见到已经收拾干净的谢明昭,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明昭年十四,虽容色一般,一双眼睛却生得机灵讨喜。只是眸中不见神采,满是悲戚之色。
“华阳公主大婚,乃是天下喜事,谁要见你这晦气样?冲撞了贵人,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谢明昭闻言,身子抖了抖,尽力敛去脸上的哀色。
陈硕道:“如今你只有一个娘娘,那就是公主,把公主伺候高兴了,比什么都重要,听明白了吗?”
“诺!”谢明昭低头应道:“大人救命之恩,贱妾没齿不忘。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
说罢,谢明昭跪下行了大礼,重重叩首。
“你倒是聪明,识时务。”陈硕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婢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行了,起来吧!明儿个便和其他婢女一块去成都,有什么礼单请帖事宜可要尽心查验。你是我送过去的人,切莫出错!”
“诺!”谢明昭起身再次行礼,退后几步便离去了。
马车上的诸多女子,皆是和她一样,被采买来送往公主府为奴婢的。谢明昭沉默着,只是轻轻掀开车帘,看了最后一眼渐渐远去的豫章郡。
徐亭烟柳,南浦飞云,以后只能在梦中出现罢。
一众奴仆们被安排进了尚在修建的公主府。每一任新皇帝登基,都要改元,以示新朝新气象。只是陛下谨遵儒家孝道,先帝驾崩第二年才改元,以示遵从先皇遗志。这公主府距离竣工,也就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与公主府正在同建的,还有一稷下学宫。稷下学宫原本是战国时齐桓公所设,鼓励众学子针砭时弊,警醒国君广开言路。因设在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附近,所以称稷下。华阳公主欲仿效此举,便也取名为稷下,更兼怜惜因家贫而无从致书以观的学子,便从自己的封地里拨出良田以做学宫给养。由是公主尚未嫁至成都,成都百姓已开始称颂公主贤名。
蜀地闭塞,文化典籍自然不能和中原相比,公主便着了一众人将宫中典籍如数抄写了,做为自己的嫁妆带去蜀中。那些书卷源源不断地运送至了学宫处,如今学宫的藏书楼已经建好,那些书便送了进去。只是书目众多,建府之事也不容耽搁,一时无人顾及,这些书卷便被笼统地堆在架子上。如今又多了好些人手,主簿便准备派些人手去藏书楼归整。这几日公主有可能会来蜀中,免得书卷蒙尘,公主问起来生气。
书卷浩如烟海,归整起来并不是个轻松活,况且藏书楼离公主府尚远,便是做得再好也未必能被公主殿下看到,远不如采买了奇珍树石,既能讨公主欢心,也能跟着捞点油水。
因着这一层,众人之中无人愿去,便是被点到名了,也推说自己不识字,恐出了差子。
“奴婢略识得几个字,愿去文渊阁!”
有好心的婢女拽了拽谢明昭衣袖,示意她不要接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活。
“好!收拾好东西,明儿一早就去。文渊阁大得很,要时时有人照应着,以后你便待在那里吧!这巧宗到底是被你捡了去!”
“奴婢谢主簿恩典!”说罢,谢明昭提了裙摆跪下谢恩。
“倒是个懂事的!”主簿笑呵呵道:“到时每日有人与你送饭,无事不可擅出!天也渐渐热了,需得防着走水!”
“是!”
翌日,谢明昭被领进了文渊阁。
阁前凿了池子,以为蓄水防火。绿水中游着几尾锦鲤,日光向下直照到水底,鱼的影子好像映在水底的石头上,鱼影呆呆地一动不动,见有人来忽然间向远处游去了,来来往往,轻快敏捷,好像在与来人玩乐,自是别有一番意趣。池子上也修了石桥,周围种了松柏翠竹等常青之木。微风拂来,林叶簌簌,十分风雅。池沼外假山环抱,但假山中留有一穴漏光,白天立于阁前,便可以看见一弯新月的景象,形成日月同辉的奇观。
文渊阁的前廊设有回纹栏杆,歇山顶的重檐下倒挂楣子,檐柱上涂有鲜艳的绿色,柱子上装饰有清新悦目的彩画,身在蜀中,却也多了几分江南韵味。
进了门,抬头望去,文渊阁共三层。二层三层做藏书用,一层拜了一众桌子,可容得下百人在此讲学论道。阁楼的东南角和东北角堆放了二人高的书卷——她随手掀开,竟有不少孤本;更有些书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饶是她出身大家,也不由得啧啧惊叹——到底是宫中珍品。
“把这些书归整好了送去二层三层的书架上,切莫乱了章法!”
“姑姑?”
主簿正欲转身离去,听得谢明昭呼喊,狐疑地转过头:“怎么?”
谢明昭放下自己的行李,躬身福了一福,道:“不知姑姑有无纸笔,归整书籍,少不得要登记了。”
“瞧我,竟忘了!”主簿道:“你先收整着,晚上我再着人送了来!”
“是!”
送走了主簿,谢明昭难得放松下来,此时她按捺不住心中欣喜,捧起一本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文渊阁清幽宁静却也宽敞明亮,是读书的好地方。
当日傍晚,主簿如约派人送来了笔墨纸砚。原本是一日送两顿饭,可那送饭之人偷懒耍滑——文渊阁位置偏僻,他便欺谢明昭想告状也无处可告,因此一个月后便一天只来一次了。
谢明昭并不以为意,每日整完了书卷,余下的时间
那送饭之人见她只顾抱了书读,毫不过问其他,便笑她痴傻。偶尔存心要逗弄她,她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又拿了别的书去读。那人自己并不识字,见谢明昭如此好学,有时也拿了信请她代写。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熟络了起来,即便无人关心谢明昭,这人偶尔倒也会将公主赏赐的糕饼酒品一并带给她。秋去冬来,日子也渐渐冷了,那人也惦念着文渊阁还住着一人,便告诉了忙得脚不沾地的主簿,主簿忽地一拍脑门还想起来文渊阁还住着个丫头,忙告诉了办事处的人多备一床被子。
虽迟了几日,到底是有棉被盖了。
谢明昭守着这文渊阁,一守便是三年。
与书为伴,她不觉得这日子难熬。
公主大婚那日,众人都得了赏钱,唯独谢明昭没有领到。
她也不是很在意那个赏钱,如今有饭吃有地住,还有书读,已经很好很好了!
夜幕降临,她还是会想起妹妹谢明昉在院中梧桐树下和父亲一起吟诗的场景。
想起妹妹,她的心就揪心一般地疼。
娘走了,爹也被问斩了,自己的血脉之亲只剩妹妹一个了。
妹妹被青楼买走了,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便只能咬紧嘴唇哗啦啦翻着书,才能让自己暂且忘掉这锥心之痛。
稷下学宫建成时,她便将整理的目录交了过去。
三年的时间,那些书,她已经了然于胸了。
如今日子空了下来,她便拾起了在家中的爱好,靠写字消磨时光。
在谢明昭守在这里的第四个年头,公主与驸马和离了。
接着,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沈家流放房州。
谢明昭在文渊阁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日,是来文渊阁借书的学子周弘告诉了她这些事,并幽幽叹息道:“公主伤心过度,小产伤了身子。”
谢明昭张口,欲言又止,想要写个女子补身的药方托周弘交给公主,可转念一想,公主有乌泱泱的御医伺候着,自己这点雕虫小技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便又默不作声了。
“怎么?你想说什么?”
“无事,只是感慨,女子艰难,便是这金枝碧霄,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可苦楚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送饭的仆倧也给谢明昭带来同样的消息。谢明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你说,这沈驸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明明去年还恩宠正盛呢?”那人倚靠在马车上,道:“上一个薛驸马也是被皇帝以谋反罪夷了三族,你说...”他神神秘秘道:“莫不是公主克夫?这种女人啊,就是白给我,我也不要!”
“慎言!”谢明昭不欲搭理他,拿过饭后便转身回屋了,只抛下四个字:“祸从口出!”
文渊阁的关门声让他回神,他耸了耸肩,掉转车头驾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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