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江王宫的宝慈宫,格局和昇阳王宫一致,唯独院中的花树不同——如今是海棠。元旭想起昇阳那棵很老的梨树,这个时节应该花开满树、像积了一丛又一丛雪,风一吹就纷纷扬扬飘落满院。
他小时候最喜欢在树下捡完整的梨花,再用针线穿成一串。庭院里起初有四哥、五姐姐和褚姐姐,他是最小的那个,都很照顾他。
后来承陵会走路了,大嫂时常带他进宫玩耍,再后来又添了承赟、念笙……他曾以为梨花树下的人会越来越多,也一直这般憧憬着。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元旭穿过庭院时,宫人正簇拥着承祎从后殿走出,满脸泪痕、眼眶通红。元旭忙稽首见礼、膝盖还没弯下去,承祎一把拉起他,哽咽道:“六叔免礼。”
元旭叹了口气:“陛下莫要放在心上,王祖母也是为了陛下好。”
承祎挤出微笑:“朕知道,只是人有七情六欲,一时难以自抑。”
元旭听他如此老成的语气,心头更悲恸,强笑着说:“虽已开春,夜里仍有些凉,陛下早些回寝殿吧,莫受了风寒。”
“叔父在奉宁受苦了,朕没那么娇贵,只是闷得很”,承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里涌出希冀,“好容易盼到六叔回来,我和徽儿还能去你那玩吗?就只在鹤雪别苑,不会跑远让祖母担心……”
元旭垂下眼眸:“臣不知道。”
承祎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有说话,一群宫人前呼后拥围着他出了宝慈宫。
一踏进寝殿,元旭就嗅到浓浓的沉水香气息,混着淡淡焦糊味,烟熏火燎的。冬雪守在西暖阁门口,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木质槅门的隔声效果并不好,元旭隐约听到暖阁内传出冯姮的声音,带着阵阵低泣。
“阿晴,娘亲对不住你……你这些年为了翊东三十五城百姓,舍身事敌、牺牲得太多,可娘亲不能寒了忠君义士的心,实在情非得已。你安心去吧,等娘收回失地,就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你平反、将你供入太庙受万代香火。”
“阿旻你糊涂啊,娘为你筹谋大半辈子,什么时候害过你?末了末了,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朝秦暮楚的狐媚子可靠。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真心疼你的人你弃若敝帚,不拿你当回事的你视若珍宝。”
元旭静静听着,微微低头垂眸,眼眶一热、流下两行泪。
槅门忽然被拉开,冯太后站在一方壁龛前,两眼含泪、正将三炷香插进香炉。
他柔声道:“儿臣向母后请安,分别近一年,母后可还康健?”
元旭正要屈膝下拜,冯姮已疾步走过来,用仅剩的右手虚虚一扶,冬雪忙搀住他:“六殿下不必多礼。”
冯姮急切伸手,摸了摸元旭凹陷的脸颊、捏了捏松垮的衣袍,心疼地流下泪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往里让了几步:“过来给你四哥和五姐姐上柱香吧,报个平安。”
元旭走进暖阁,冬雪身边的小宫女忙放上几个蒲团,元旭跪在柔软的蒲团上,抬眸看去,一尺深的壁龛内供奉着两张牌位:元旻、元晴。
壁龛下的条案上,供奉着新鲜的红梅、荔枝和香芒。
元旭振衣下拜三次,将香插进香炉后,宫人正捧着红梅、端着果盆鱼贯而入。冬雪絮絮叨叨:“娘娘为四季有新鲜红梅供奉,单独在北苑辟出一间花房。”
元旭瞥见红梅,惊愕了片刻,旋即流下两行泪水:“母后,对不起……我没防住使团里居心叵测的贼子,是我害了五姐姐……”说着说着,逐渐泣不成声。
冯姮长叹一声,温柔地抚摸着他头发:“傻孩子,这怎么怪得了你?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她又心疼地捏了捏元旭脸颊:“可怜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你这半年遭了大罪。锦珠每天担心你,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这些天就别回去了,去锦珠跟前陪她说说话,每日多进些温补的膳食,好歹先养回几斤肉。”
元旭连连点头,泪水潸潸流了满脸,全身不断颤抖,冯姮满眼心痛,一下一下替他慢慢顺着后背。
他哭了许久,吩咐仆妇捧进一个木盒,声音暗哑:“去年端午进宫拜见五姐姐,她说西羌进贡了些药材、可医治头风,托我带给母后,若是合用有效,以后每年让他们多进贡些。可是……可是……”
冯姮脸上表情僵了一瞬,然而仅仅是一瞬,旋即平静如故,含泪微笑着让冬雪收好,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连声叹息。
元旭又命人奉上一只精巧的漆盒,哽咽着说:“这是孩儿的一点心意,埃兰国那边行商售卖的安神香,愿能为母后纾解疲劳、镇定宁神。”
冯姮揭开漆盒瞥了一眼,递给冬雪:“不必找御医查验,今晚就在寝殿里点上。阿旭,也别只顾着母后,你九叔膝下无子,你更要多照应些。”
“多谢母后提点,九叔好点茶品酒,孩儿这一趟也给九叔带了时兴酒器和茶具”,元旭觑着她神色稍霁,泪眼汪汪哀求,“母后,把四嫂的牌位……”
“傻孩子啊——”冯姮喟然长叹,打断他接下来的话,眼里涌出泪水,“吃了这么大苦头,怎还如此心软?”
元旭咬紧下唇,一双通红的泪眼、楚楚可怜又脆弱无辜:“她是母后一手养大的啊,就算她不嫁给四哥,也还是我表姐,根据父王嘱托、更会……”
“会被册封为公主,待你顺利就藩,她的女儿身大白于天下,退可敕造公主府招赘驸马、过富贵安生日子,进可入仕辅政,有什么不好?”冯姮幽幽接口,满脸恨铁不成钢,却红了眼眶。
“可她不安分不听话,信了宫里那些腌臜传言,真以为自己出身卑微,却又心比天高。母后安排她相看的高门子弟,她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看上你四哥身边那位置,近水楼台先得月,哄得你四哥连赐婚圣旨都请了。”
元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拼命摇头:“不可能,四嫂去荣国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女子。何况宫里人都知道,明明是四哥先封锁兴庆宫,强、强……”他低下头,双颊绯红,说不出后面几个字。
“傻孩子,你跟阿旻一样老实,看不透女子那些欲擒故纵的手段”,冯姮心痛地叹息,“她哪是不知道?征和十九年夏天我替阿英裁衣,从她胸口掉出一块丝帕,花纹材质正是阿旻常用的,染着陈旧血迹……她若不知自己是女子,藏着阿旻贴身之物是何意?”
元旭惊得说话开始结巴:“可九叔说她在灵昌……还为这事找过母后您。”
“呵,储君变质子,立马去接近别国宗室子”,冯姮唇角扬起冷笑,泪水却不断涌出,“阿旻一夺位成功,又回头去捡青梅竹马的情分,好机变、好手段,只是何等凉薄?”
元旭呆住了。
冯姮一边流泪一边冷笑:“我原劝着阿旻,她既已有二心,不如停了册后圣旨,顺势让她归宗大族、封她为公主嫁到灵昌去,两国联姻几全齐美。阿旻答应得好,转头就夜宿兴庆宫,我还能说什么?”
“好好的兄妹变夫妻,说好听是青梅竹马,说难听些是乱/伦、乱/伦……”
元旭呆住了,慌乱地抬眸、满眼哀求:“可四嫂好歹生育了两儿一女,又薨在替四哥复仇的路上。”
“从摄政太后的角度,她配得上立传修志、供奉太庙”,冯姮满眼含泪,“可作为她和阿旻的娘亲,我无法原谅她。得了王后之位也罢,还那般醋妒,哄得阿旻虚设六宫。若非如此,堂堂一国之君,怎会直到过世、膝下才两位王子?”
“她身子不好,刚成婚时候我劝她莫要急着诞育子嗣。偏她多思善妒,争宠争得连自己性命都不当回事,竟哄着阿旻杖毙太医”,冯姮越说越悲愤,泣不成声,“她生承祎兄妹那会儿,我几天几夜没睡好,她本可以不必如此辛苦,有我和阿旻在,无论纳多少妃嫔,谁又能越得过她去……”
“怎么会这样?不是的……”元旭第一次听到这些内情,惊得忘了哭泣,泪水干在脸上,只喃喃低语,“不是的……”
冯姮注视着惊惶无措的元旭,含泪露出慈爱笑容:“阿旭,这些话你听了便罢,烂肚子里吧,家丑不可外扬。娘亲也是为着一番苦心无人领情,倒在小辈面前失态,实在忏愧。”
元旭抽噎着说:“儿臣心疼母后。”
冯姮面露欣慰,轻声叹息:“莫要哭了,娘知道你心软,说来说去也就那么点事。阿英无论是匡扶正统、还是做王后,也没其他可挑剔的,更对娘和阿旻有救命之恩。娘也心疼她出身低微、只能变着法儿往上走,无非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阿旭知道。”元旭抽泣着,拿出丝帕替冯姮拭泪。
冯姮接着说:“阿英自小孤弱可怜,你帮娘办件事——在家里替她供个灵位吧。”
元旭眼里闪过狂喜,飞快回答:“儿臣遵命!”
冯姮含笑颔首:“小祠堂弄好些,陛下每天在宫里闷得很,你那宅子离宫门近、安全无虞。让他得空去你那转转,也拜拜亡母,稚子无辜,那孩子我看着心疼。”
元旭乖顺地躬身长揖:“既有陛下驾幸,儿臣绝不轻慢、务求尽善尽美。”
“无妨,无妨……”冯太后慈眉善目挽起他的手,“说了这会子话,人也乏了,娘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了一桌你爱吃的菜,派去请锦珠的人也该回来了,咱们三人好好聚一聚。”
元旭擦了擦泪水笑了,满脸孺慕地注视着冯姮:“儿臣定不辜负母后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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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阊江全城张灯结彩,共贺平南侯元旭与冯广年外甥女班珂订婚大喜。
然而,订婚之喜刚刚过去不到三天,一封塘报八百里加急抵达阊江:崔玄仁叛变,夤夜率亲兵投奔荣国太尉苻洹。
紧跟着更多的战报传到阊江,一封比一封严峻、一封比一封沉重。
崔玄仁投敌之后,调头骗开金州城门、引荣军入城,并于望楼之上敲响警钟,罗列阊江朝廷苛待镇南府条条明证,近六成底层武官和士兵被劝降。
旋即,崔玄仁亲兵俘获数十名抵死不降的将领,斩下头颅悬于城墙之上,剩余金州军见大势已去,尽皆卸甲投降。
苻洹困而不攻,兵不血刃拿下金州,城中仅剩的三万金州与英平郡十万步兵合军,由苻洹就地打散改编。而后,一半人留驻金州守城、保障辎重后援,一半精兵由沈绍宗带领,顺夏河一路向东行军。
“沈侯率兵追出约两百里,在一个叫丹水口地方遭遇翊国伏兵”,郎琊沉声道,“领兵的主帅咱们从未交过手,叫晏驰。虽不及太尉骁勇善战,却也算得上砥柱之才,深得南翊太尉信重。”
“南翊又有太尉了?”苻洵有些讶异,“谁?哪个世家大族的?”
“并非什么大世家,原本依附昇阳冯氏,家主与冯广年是连襟”,郎琊一边回忆,一边条清缕晰娓娓道,“叫班益,家族靠军功发迹的,历代就职军中、立功不少,征和一朝与冯氏联姻后,才得了更多机会。”
“冯太后绝不会重用废物”,苻洵蹙眉摇摇头,忽然眼神一冷,“班?有点耳熟,我最近是不是还从哪儿听到过姓班的热闹事?”
“正是,平南侯元旭上个月订婚,未婚妻便是班益的幼女。”
苻洵怔了片刻,露出苦涩而欣慰的笑:“他终于不再是小孩,夫人也该高兴。”
“说起夫人……”郎琊酝酿半晌,神色恻隐而艰涩,奉上一卷轻薄的丝绢,轻声道,“主子,秦川从金州传回的密信。”
苻洵展开丝绢瞥了一眼,神色大变,怔愣片刻红了眼圈:“我去同夫人讲。”
冯太后:我好大儿怎么会有错,一定是坏女人勾引的[狗头]
元旭:从一个滥好人长大,需要多久?一个除夕夜 一次“母子”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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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母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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