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大顺最高的山峰上,传言昶帝,就吊死在断崖边的歪脖子树,舌头蹬直,双目圆睁,死盯着不再属于他的江山。
天底下最矜贵的人也得淋雪,仿佛这世道,当真有一点公道。一晃眼,十五年过,昶帝被秃鹫啄食得一干二净,纵横峰顶,只剩歪脖子树和又一年的落雪。
日照当空,山顶人头攒动。凛冽的风雪中,人们喷吐着白气,目光炯炯盯着擂台。
擂台右边是盛雪的翠松,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老判师高举木槌,颤巍巍向鼓面撞去;声震群峦,惊得一群鸣禽呼啦啦跃出枝头,溅起簌簌粉雪。
身着虎裘的魏阔,一个鹞子翻身,飒然落在擂台上,气势如山岳压顶。他双目锐利如刀,皮肤泛着铜色的光泽,一双花岗石般的手掌握住柄寒气逼人的宝刀——寒月。此刀趁着皑皑白雪更显寒气逼人,似有劈月之势。
老判师扯开破锣嗓:“纵横论剑,第九轮,李轻愁对魏阔。”台下一片哗然。
纵横论剑,五年一次。
参加者多为三十岁下的武林翘楚;若在纵横论剑上一展风头,莫说从此声名鹊起,甚至还能问鼎武林之主。各大门派对此虎视眈眈,许多小门小派更是倾尽所有,苦心培养一人,只求一飞冲天。
可惜世上焉有随便捡的天才,小门小派再竭尽全力,也比不过名门正派。
魏阔,长策派最得意的大弟子,那柄寒气逼人的宝刀正是大名鼎鼎的寒月。据传,是长策掌门金无错融了寒月石,亲自给魏阔铸的。这魏阔当真能耐,连内家功法也不曾使出,单凭一把刀,砍翻八人。
老判师看着空荡荡的擂台左面,又喊了一句:“李轻愁!”
至于这迟迟未到的李轻愁...此人来头神秘得很。他师出无名,仅凭一封皇家拜帖参加纵横论剑。朝廷狗焉能插手江湖事?
于是这李轻愁,便成了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众人一门心思想挫朝廷锐气,奈何这人竟靠着一身诡谲功法,捱到第九轮。
要知这第十轮,便是夺魁首。
有看客啐了一口:“若让朝廷的走狗夺得魁首,各大派自裁得了。”旁人跟着附和,却有人小声嗫嚅,“可我瞧那人的模样,也不像朝廷的人。”
香燃过半截,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暗忖这李轻愁莫不是忌惮魏阔名头,不敢来了。待燃得只剩一个指节,众人议论声渐响,一些个坐不住的已跑到山崖边,往远处望。
烈雪穿林,风漫山遍野地吼。
“定是那厮忌惮寒月刀名头!不敢来了。”
突然,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谁火...说...嗝...你爷爷我...不不不来的...嗝...”
人们循声音望去,只见东北角的树梢微微一颤,似有一抹影子一闪而过。下一瞬,西面松林陡然一震。紧跟着,一股浓烈的酒香混着凛冽的冰雪扑面而来,人们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饶魏阔见多识广,此刻亦眉毛一跳;这厮莫不是在酒缸里浸了一夜?
四周的风静了,只剩若有似无的酒香。
魏阔朗声:“李兄,若这香烧尽,你我还未分出胜负,便是你输了。”非魏阔无礼,李轻愁迟迟不到,倘若二人打个平手,便是李轻愁自认不敌。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清脆的:“来了!”
人们转头,一道白影竟从断崖处飘然跃起,仿佛一片轻羽掠过众人头顶。来人嘴里噙着一抹红色发带,双手随意一拽,将发带束于头顶,扎成一束蹦跶的短马尾。恰在此时,一片雪花好悠悠落在微卷的发尾,晃得人心一颤。
不曾见过李轻愁的看客惊愕不已:竟是如此少年?
与魏阔一比,李轻愁宛如初出茅庐的狂妄小儿。
此人生得俊俏。眉如远山,多而不乱,浓而有序。鼻骨挺直带些弧度,悬在薄而宽的唇上。眼眸深邃,眼际一抹泪痣,正好窝在眼角。若无这颗泪痣,便是个极跋扈凌厉的模样。
模样虽俊,人却瞧着浑不正经。
一袭白衣,偏衣角沾着泥点,不超尘脱俗反倒草莽邋遢。脊背似被酒水泡软,随时要仰倒歇息。一缕发丝从发辫逃逸,在头顶摇摇晃晃,逼人想把头发拆了重梳一遍。
最打眼的,还属别在腰间的树枝——一根笔直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树枝。
李轻愁浑然不觉众人的诧异,踱步到魏阔面前,抱拳一礼:“在下李轻愁。”
魏阔目光锐利:“长策魏阔,李兄师承何派?”
李轻愁眨眨眼:“师承女儿红,十年陈酿派。”话音刚落,便响亮地打了个酒嗝,看客憋不住,响起不合时宜的笑声。
李轻愁不觉害臊,取下腰间树杈直指魏阔,竟是拿这破树枝做武器。
魏阔眼神一凛:托大至此,不知死活。
寒月刀威名赫赫,不仅力沉千钧、削铁如泥。此刀更有一奇:攻去的力道会被寒月刀死死黏住。高手过招,胜负毫厘之间,一旦内力凝滞,便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对方破绽,一招制敌。
魏阔深吸一口气,率先发难。刀光如水,荡开落雪,直逼李轻愁面前。然下一秒,刀锋所指之处竟空无一物。李轻愁似与风雪融为一体,面对魏阔大开大合的打发,李轻愁舞着树枝,挡得滴水不漏。
奈何挡得再漂亮,手中不过一根寻常枝条。
魏阔刀势下压,咔嚓一声,树枝应声折断,半截残枝贴着李轻愁发尾飞出。李轻愁瞅了一眼断枝,吐了吐舌头。
魏阔根本不给李轻愁喘息的机会,挥刀再攻。刀势如暴风骤雨,刀锋每掠过带起一阵破空声。李轻愁虽招架得狼狈不堪,手中那截残枝却总能在生死一瞬间挡住要害。一时间,木屑纷飞。一截树枝转瞬即逝,不消片刻,李轻愁手中只剩一截细小的嫩芽。
寒月刀的寒光映入李轻愁的瞳孔。眼看刀锋划开面颊,李轻愁身子猛地后折,几乎贴地滑过魏阔裆下。
众人一片嘘声。
魏阔厉声:“再来!”
李轻愁喘气,扶着腰起来:“来什么来?看看你的刀。”
刀身隐隐发出嗡鸣,魏阔目光一凝,猛地回头,周围哪还有李轻愁身影。魏阔暗道不妙,拉开步伐,刀刃以刁钻的角度划过肋下,护住后心。
就在刹那,魏阔只觉后心一痛,一声脆响从刀身传来,寒月刀竟从中断裂,碎成数十块,落地声如碎玉倾倒。
满场哗然,堂堂寒月刀,竟被一根树枝击碎?
与此同时,老判官道:“香尽,魏阔胜。”李轻愁一抱拳:“魏兄弟好功夫,在下输了。”说罢,便要离开。
“慢着!”魏阔的声音有如一道闷雷。他死死握拳,腰杆在风雪里绷得笔直,“这场比试,是我输了。”
魏阔缓缓蹲下,拾起一块刀片。上面嵌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绿意——正是李轻愁树枝上的嫩芽。
魏阔目光如炬,心中已有答案。李轻愁看似被动招架,每一挡却精确无比。暗力如泥牛入海,在刀内悄然游走,待几股截然相反的内劲交汇,再以嫩芽为引,刺穿刀背。自此,一代世名器,四分五裂。
李轻愁巧借寒月刀凝滞内力的特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破了这刀。
魏阔目光复杂,走到李轻愁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凭你的内力,可轻松胜我,你却偏要戏弄于我,更毁此刀!”
魏阔冷道:“你为武者无心,不懂刀剑有灵。”
李轻愁哪管这些,瞧这魏阔愤然离去的背影,不觉惭愧,只念念有词着。
“哎呀呀,是这魏兄弟心善,可不是我非要赢下这局。到时死老头追究起来,可赖不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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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北面,绕过嶙峋的山壁,隐匿着一方僻静的院落。
风雪凛冽,竹筋制的灯笼在檐下摇晃不止,撞得窗棂发出细响。一阵掌风袭来,木窗轰然洞开,风雪卷入屋内,扑散一室的暖意。
窗中人收掌,此人墨发高束,身着深青长袍,外披白狐裘。腰部束以暗金色绣带,上面隐隐有腾龙纹路。左侧悬一枚烟灰色泽的玉,细看之下,上刻着一团未成形的龙纹,龙纹虽隐,但龙眼处有一滴微不可见的血红。
此人的位置视野极佳,可观纵横论剑。但此刻人群早已散去,只剩满是雪的擂台。他手执玉盏,浅酌一口暖酒。目光闲散地落向窗外,似在等什么人。
外头一阵窸窣声,人未到,酒香先至。
李轻愁一手攀住木窗,轻盈翻入,行云流水夺走那人手里的玉盏,一饮而尽。
下一秒,李轻愁皱起眉头,连呸几口:“呸!怎么是白水!徐彻,你诓我!”
被叫做徐彻的人轻笑几声,不紧不慢掏出一瓶陈酿,瓶塞刚拔开,满室顿时溢满浓烈的酒香:“酒在这。师弟,你胜了魏阔,敬你一杯。”
说着,往李轻愁杯里滴了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李轻愁盯着少得可怜的酒,眼睛都直了:“师哥,才这点?”
徐彻宝贝似的收起瓶子:“若我没了万年醉,你还会敬我作师哥?”
李轻愁还想争取,徐彻起身,掏出封信搁到桌上。
檀香纸外裹一层深棕色绸布,束着一根细金丝绳,信件右下有一枚隐晦的龙纹,上刻有一个不显眼的“徐”字,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宝贝一个接一个!
李轻愁正要接过,徐彻突然往回一撤,戏谑道:“小祖宗,这可是最后一封了,多的没有了。”
李轻愁立刻换上一副赔笑的表情,呲着牙花哄道:“好师哥,我哪回不是用在刀刃上?”
徐彻毫不留情揭穿:“比如去皇宫偷酒吃?”
李轻愁背着师傅偷溜下山,师出无名,居然仗着徐彻的皇家拜帖吃喝玩乐。将金贵的拜帖,当寻常铜板,随手挥掷。
短短一个月用完一沓,可想而知,李轻愁到底惹出多少事端。
徐彻心知肚明,却从不深究。毕竟,李轻愁捅的篓子再大,徐彻也收拾得了。徐彻随口嘱咐:“莫要惹事。”
李轻愁笑嘻嘻应下,心头已在盘算,待结束这纵横论剑后,定要靠着拜帖,去江南成衣阁顺一套矜贵衣服穿。
就在李轻愁暗自得意时,徐彻忽然道:“师弟,我明日看不了你比试,师傅命我去一趟药王谷。”
李轻愁一愣,抬头看他:“你竟不想瞧瞧,我如何帮你出这口恶气,打得那外邦客再不敢踏大顺半步。”
徐彻大笑:“赢了再说,此人不简单。倒是你,莫逞强,那外邦客功夫不在你之下。”
徐彻下垂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先前论剑受的伤未好全,徐彻忙握起拳头,不叫李轻愁瞧见。他将桌上的盘缠往前推了推,不疾不徐地叮嘱:“盘缠我放桌上了,莫要吃酒不给钱,莫随便睡别家房梁。”
李轻愁拖着长音:“知道嘞——好师哥——”
徐彻拽过李轻愁,为他理好领口,又顺手束正凌乱的发带。李轻愁不过十八,功夫已独步武林,但徐彻始终把他作不谙世事顽童。随手关照,已成习惯,甚至不觉多余。
然而,就在徐彻整理的片刻,胸口猛然一紧,心口绞痛。徐彻只道伤势未愈,强行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闷痛。
徐彻看着眼前的少年,未料到,这一别就是十年。再见时,一个已是护国将军,一个是判了死刑的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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