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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对峙

宁楚檀的脑子里仿佛是一锅乱粥。她的手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微刺的痛感将纷乱的情绪收拢。

爷爷新丧,就见医闹,父亲和二弟都出了事。

她与孟锦川定下了婚事。

太多的变故,如线团一般,杂乱无章。很多事,容不得她慢慢理,只是......

“孟参事,刚刚提及有客来?”她问。

孟浩轩点头,看向宁楚檀:“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堂弟媳,宁家,并不是只有你们这一脉。”

宁家是望族,支脉错综复杂,只是往日里都是宁老太爷弹压着,这才显得相安无事。

如今老太爷过世,宁楚檀首先要面对的便就是得了消息的宁氏老宅诸人。

“堂弟媳,能主事吗?”孟浩轩轻推了下眼镜架。

‘堂弟媳’这个用词,她觉得刺耳,想要反驳,却沉默着。

“如果堂弟媳没法做主,那问题也不大,”孟浩轩笑了笑,“孟家的媳妇,孟家是可以做主的。”

宁家老太爷是个有手段的人,可惜宁父性子软,宁家二少爷身子弱,三少爷肖象其父,唯有这宁家嫡长女倒是有几分老太爷的心性。

不过,总归是个姑娘家。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言语里偶有透出的语调,让宁楚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轻视。

这一句‘孟家能做主’,若是她真的应了,那么宁家与孟家的联姻,她就会成为附庸,宁家亦然。

宁家来客,她思忖。

挑在这个时候,就是猜着宁家就剩个不成气候的宁家三少。

没有时间留给她悲伤,也没有时间留给她反对。

宁楚檀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她往门外走去,目光并未看向孟浩轩,轻声道:“堂兄,今日要麻烦你搭把手了。”

她要面对豺狼野豹,那就得狐假虎威。

宁楚檀见佩姨面上难掩担忧,只是笑了笑,微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这便就是由她主事的意思。

“都是一家人。”孟浩轩深深看了眼人,走至灵堂前,自行点了三炷香,对着宁老太爷的牌位三鞠躬。

门口的吵嚷声夹杂着哭嚎声越发近了。

宁楚檀并未走出去,她拍了拍明瑞的肩膀,让他退到内堂里去。

外头的嘈杂声由远而近。

“我的老哥哥啊,你怎么就先走一步了!”嘶哑的哭嚎伴着含糊的言语传进灵堂。

宁楚檀皱了皱眉头。

是爷爷隔了两房的弟弟,论辈分,她或是该喊一句五叔爷。不过,若是论亲疏,她喊一声五老太爷,已经是给面子了。

宁楚檀抬头,朝着迈进灵堂的瘦黑老头看去。

“爷爷喜静,”她说,“诸位若是来拜祭,可取香。”

瘦小老头眉一挑,他看向宁楚檀,桃面清丽,眉眼泛红,一派我见犹怜,正是可欺:“这灵堂上的孝子贤孙何在?何时轮到个女娃娃说话了?”

她不以为意:“我是爷爷的孙女。”

瘦小老头盯着宁楚檀,眼神锐利:“不知天高地厚。宁家上了族谱的才有资格——”

宁楚檀唇边微弯,得体道:“五叔爷看来是人老多忘事。我回国的时候,爷爷带着我开了祠堂,将我记上了族谱。”

“从明字辈,宁明曦。”

宁老太爷对宁楚檀很器重,也或是早就想到了宁家旁人的发难,故而动了心思,让宁楚檀随了宁家男子这一代的辈分,以宁明曦这个名字记上了族谱。

今日,果如爷爷所担心的。

五叔爷面色沉沉:“便是如此,这宁家,你也担不起。”

宁楚檀没有心情与他周旋,直截了当地道:“怎么的?我爷爷这头七都没过,五叔爷就要来当舜城宁氏的家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或者说是想要分家?”

一语既出,惊了满堂。

跟随五叔爷来的人,往日里都不曾与宁楚檀真正打过交道,也只知道宁楚檀是老太爷着重培养的‘才女’,早年送出国深造,沾染了些许西式做派,却不曾想会是如此的大胆直白。

连半点面子都不给了。

她正视五叔爷那双阴恻恻的双眼:“要医院?还是要商会?或者是全都想要?”

四目以对。

温婉的面容下隐匿着怒气与锋芒。

“胡闹!”五叔爷呵斥。

“闺女啊,我们今日来,是祭拜老太爷的,”人群后头的一位叔父开了口,“你说的这般难听,未免太不尊重我们这些长辈了。”

她温温和和的:“各位长辈,真就只是来祭拜吗?”

宁楚檀看着一屋子的叔伯婶娘,五叔爷脸上的神情甚是不虞。

她轻叹:“我丑话说在前头,舜城宁家是爷爷交给我的,爷爷不在,那么宁家的一切东西,不论是医院,还是商会,亦或是旁的什么水运陆路一线,都是我的。就算是分家,这舜城的一丝一缕,你们都得不了。”

场中诸人,想不到她会说得如此难听,又决绝。

宁楚檀又道:“想来各位叔伯长辈们,应当也没有这等意思。”

五叔爷不等旁人说话,沉沉回道:“你上头还有亲爹,下边儿还有兄弟,老太爷一时糊涂,但也容不得你将错就错。”

“这家中局面,让你爹来主持。”

她爹让人打破头,正躺在医院里。

“便就是你爹不出面,也该让你兄弟出面来说道说道。”五叔爷又补充了一句。

她二弟让人扰得发了病,也在医院里。

唯有性子绵软的三弟在灵堂内室里,而他们要的就是软。

宁楚檀轻笑一声:“五叔爷,今日这宁家的主事就是我,以后也是我,”她望着乌泱泱的一伙沾亲带故的人,“各位长辈,若是来祭拜,那就安安静静地祭一炷香,若不是......”

她面上的淡笑冷了下来:“那就请回吧。”

“若是要在灵堂上闹起来,搅和了我爷爷的安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孟浩轩轻挥了挥手,原本守在一旁的人往前踏了一步,整齐的步伐,枪弹上膛的声音很刺耳。

众人错愕,全都盯着宁楚檀。

屋子里安安静静着。

五叔爷的手微颤,冷声道:“怎么的,这都敢对长辈上枪了?是要杀了我们还是要威吓我们?”

他的脸色很难看,在他身后的一个婶娘颤声开口:“侄女儿,你今儿这般决绝,这往后有事,可就没人帮衬了。宁老太爷这丧事,没了娘家人,办得不体面。以后你嫁到孟家,受了委屈,腰杆子可直不起来。”

宁楚檀幽然道:“体面是自己挣的。”

她看着五叔爷:“五叔爷,我给你面子,才喊你一声五叔爷。你与爷爷这亲故关系,早就稀疏得不成样子。往日里爷爷愿意接济你们,年节给了礼,是爷爷心软。舜城宁氏早就独出一脉,不需要什么娘家人。”

“你们若是安安分分的,我也会依着过去的规矩,年节该给的,一分都不会少,”她道,“你们若是贪心,那我们就断亲。舜城宁氏自成一家,我不会回去祭祖,也不会与你们来往。”

“至于我嫁入孟家,”宁楚檀站在孟浩轩的身边,“这位是孟家人,我喊一声堂兄。”

孟家的态度,便就在此。

她与五叔爷对视。

五叔爷脸色铁青,他的手扬了扬,却看着站在宁楚檀身边站着的孟浩轩,硬生生又收回了手,咬牙切齿道:“好......好!”

“断亲?这话你说得,可真敢做得?”

五叔爷咄咄逼人,她看着五叔爷眼神狠厉,心中知道他在逼她。如此逼她,不过是看她一介女儿身,觉得她刚刚所言都是在吓唬人。

况且,爷爷头七之后就会出殡,若是此刻断亲,出殡之际,确实难看。

宁楚檀咬着牙,却也明白一步退,步步退,爷爷也不会希望看到那等局面的。

“若是五老太爷有意,那明日便可登报断交,而后拍电报回老家,开祠堂断亲。”她的背脊挺直,眉眼间是倔强。

五叔爷以为宁楚檀会服软,却不曾想对方如此强硬。他心头怒意勃发,陡然转身,朝着灵堂后头的明瑞扑去,嚎着:“三少爷,这家还得是你做主,你倒是说说......”

他走得太急,后头的人跟得也急,不知道是谁绊了一脚,五叔爷站不稳,竟是撞到了桌上,将那灵牌撞到了地上。

嘭的一声,灵牌缺了一角。

三少爷明瑞惊声:“爷爷!”

他泪眼含怒,推开围过来的众人,将碎了一角的灵牌抱进怀里。站在一旁的卫兵举枪,对准了混乱的人群。

吵嚷,喧嚣,闹作了一团。

宁楚檀看着屋子里闹得不成样子,她咬着牙,双眸泛着些许淡淡的血丝,只觉得肺腑间有一团火在燃烧,牙关咬得紧,在桌上的香炉摔到地上的时候,她摸出藏着的勃朗宁手/枪。

砰——

枪响,人静。

宁楚檀沙哑着嗓子:“管家,把他们赶出去!待会儿就去寻报馆,登刊断交。”

“不孝子孙!”

“这丫头,歹毒!”

“最毒妇人心呐。”

“......”

吵杂的咒骂声喋喋传来。

她最后也只是看了一眼孟浩轩:“堂兄,劳驾。”

孟浩轩挥了挥手:“送客。”

在十来杆枪管的逼迫之下,杂乱的人群被推搡出了宁府大门。

灵堂上又恢复了安静。

“枪很漂亮。”孟浩轩道。

宁楚檀扯了扯唇角,挤出一抹僵硬而又难看的笑:“今日,多谢孟参事。”

事毕,便就换了称呼。

倒是能屈能伸。

孟浩轩也看得出宁楚檀隐匿在柔美面容下的不甘,他不在意地一笑:“都是一家人。”

这句话,相较于之前,说得更加真心。

“孟某就不打扰了。”他拱了拱手,“这队卫兵留在宁府,是叔父的意思。”

留着人在宁府,不是监视,是保护。

宁楚檀道了谢,就让管家送了人出去。

她从明瑞的手中接过爷爷的灵牌,轻轻摸了摸那一块缺角,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摆上了桌子。地上的香炉已经让佩姨收拾干净了。

“明瑞,你先下去睡一会,待会儿来守灵。”她嘱咐。

明瑞眼下的青黛可以看出这两日应当是休息不好的,今日又惊又吓的,还是先让人下去缓一缓,而她也想要一个人静静。

“大姐......”明瑞哽咽。

佩姨伸手搭着明瑞的肩膀,小声道:“三少爷,让大小姐一个人待会儿。”

身后的脚步渐行渐远。

宁楚檀这才松了气,挺直的腰板略显佝偻,她慢慢蹲下来,而后跪在了牌位前,俯身叩首。

细细的呜咽声传出。闷闷的,钝钝的。

外头的亮光慢慢淡去,而后是染上了些许暗色,灵堂里再无人来。

她孤零零地伏在地上,眼中的泪水浸透了冰凉的石板,点点滴滴,及至最后,再哭不出。脑子很沉,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疲累与冷意,屋子里有风来回,凉飕飕的,石板也是冰冷的。

宁楚檀跪得头晕脑胀,跪得发颤。

愤怒,悲伤,愧疚......交错着在心头发酵。

身后,有脚步悄然而至。

她依旧跪着,并未起身,不想,亦无力。

脚步停在了她身边,脚下的影子笼罩住她,好似给了她一丝温暖。

“楚檀。”顾屹安蹲下来,轻唤。

她的脑子晕眩得厉害,维持这般的姿势,情绪又太过激动,是缺氧的症状。她听得模糊,但是那熟悉的声音入了耳,哭不出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不能这样跪着,会难受。”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很难受。”她嘶哑回道。

说的是身体上的难受,也是心里的难受。

顾屹安小心翼翼地扶着宁楚檀起来,他身上带着很淡的酒香以及浅浅的苦涩药材味。宁楚檀缺氧,脑子晕眩,跪不住,整个人都被他揽进了怀里。

宁楚檀身上冰凉凉的,一点一点地打着颤。他脱了西服外套,遮盖住她的身子,而后动作轻柔地将人抱起,走去了卧房。

他走上楼的时候,看着卧室门口站着的佩姨,微点了点头。

佩姨并未回应,只是等人进了房,虚掩住了房门。

人是她放进来,卧室也是她指点的。而她就站在门口。

他将宁楚檀放置在床榻上,又开了床头灯。桌架旁放着温水和毛巾。

宁楚檀看着他拧了毛巾,回到床榻边,温热的毛巾包住自己的手。

“爷爷......”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委屈和难受都哽在了喉咙间,怎么都说不出。

他将人抱住,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冰凉的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下来。

她伸手回抱,抽噎着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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