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大雪。
黑色羽绒服在衣柜底格里压着,陆肖将它找出来,翻着面拍拍打打。羽绒服鼓起来,他穿上,脖子系上条黄色围巾,毛线织的,戴得两面都磨起球了。
抓起车钥匙,推开门。
今天是元旦假期最后一天,他妈妈的忌日。
外面的雪下了便化,留不住。老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等脚踏出车门,落在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时,他瞬间就被阵寒风吹得发抖。
抱起倚在副驾的花,陆肖走进围栏大门。这块墓地是a市最大的公墓,许是下雪天,加上因为不是祭拜的节日,他向山上走的一路都没照见旁人。
树木枯黄,叶片寥落,天空是灰白色的厚被,沉沉压在头顶,这床旧被破了道口子正在漏棉花。
海拔越高温度越低,雪却侥幸积攒起来,路滑天冷,陆肖走得小心翼翼,待走到山顶附近母亲的墓前,他已是满头满颈的汗。
沾湿围巾的水汽触到皮肤便是股凉意,叫人难受,他蹲下,墓碑前的假花被雪压歪,好在颜色依旧鲜艳。他探身将地上的旧花拿走,摆上刚在路边丧葬店买的一捧。又拿起旁边的小扫帚,将那块小地方的雪与灰尘打扫干净。
打扫完,重心下沉,径自往沾着水的地面一坐,陆肖视线凝在墓碑一角的凹凸不平处。
“别往地上坐,怪凉的,小心肾得毛病。”
他喃喃自语,拉起围巾向脸上拽了拽,鼻尖触到硬扎的质感,是小时候最讨厌戴的毛线围巾。他把头埋下,鼻翼翕动,贪婪地深吸那股藏在针脚缝隙里的气味。
“妈,我知道你喜欢花,这次买了好多。”声音闷在围巾中,闷在臂弯里,“我知道,没买新鲜的,会枯,最近忙,不能常回来换。”
雪点子混着风,“啪啪”打在地上那人的身上,当作回应。
“听你的,我不坐在地上了。”
陆肖僵硬起身,手脚冻得发木,他甩甩胳膊动了动脚,俯身捡起换下来的那束花,轻声对着墓碑照片上笑意温和的女人道:“妈,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他抬头,鼻头与眼角红红的。
下山路更难,雪半融半冻,镜面似的石阶上盖了层薄雪粉,叫人分不清哪处滑哪处安全,陆肖的速度比来时放缓许多,走得更为艰难。
好不容易下到山底走出墓地大门,他感到肌肉绷得麻胀,肚子咕咕叫,饿了。陆肖大步流星往停车场走。
天色渐晚,停车场反而多了辆SUV。心里泛起疑惑,那车停在他的车旁边不远处,陆肖走近一看。
这车跟程恕的一模一样。不会这么巧吧?陆肖嘀咕,刚刚下山也没看着什么人啊。
他站在车旁抬头,环顾四周,果然。远远望见个黑黑人影向这边走来,那人腿长步子大,不等陆肖从震惊中回神,眼见就要走到他跟前,他没来由一阵心虚,作贼似的快步移动到自己车前。
眼下,程恕到了SUV车前,停下了,就在刚刚陆肖站过的位置。
人在这,不能装没看见了。陆肖硬着头皮走上前,见他没有开门起车的意思,心中定了定。
“程恕,真巧,在这遇见你。”开场白有点生硬,“今天雪真大,冷得厉害。”说完吸吸鼻子原地跺跺脚,证明真的冷。
程恕来祭拜谁,他心里有个**不离十的猜测,但他不敢说。
对面人看他一眼,绕到驾驶位那边,拉开车门,却没坐进去。陆肖被晾在那还没来得及尴尬,程恕的目光越过车顶盯了过来,连同声音一起。
“冷还不上车?”
奇怪,他脑袋里应该是放了个加热棒,不然程恕冷冰冰的话进耳怎么偏叫他听出点暖意。
陆肖舒适安稳地坐在加热座椅上,心里暗自唾骂自己。十年之后面对着程恕,他总是说不出口拒绝的话。分明十年前面对程恕的他,巧舌如簧,不管是拒绝还是**,像他对其他所有有过情爱纠缠的女人一样。
“伯母过世了。”这回是程恕先开了口,不是疑问句。
“嗯,前几年的事情。”
陆肖不好奇程恕为何会知道。
说起来,家里主卧从他小学开始,便时常放着个输液架。家里隔段时间便会响起闹钟铃,到时妈妈就关了闹钟躺上床,爸爸拿着一大袋子清澈的液体,挂在架上。
小时候不知道,以为爸爸妈妈是科学家在做实验。长大后,爸爸离开了,轮到陆肖去挂那个晃晃荡荡的大水袋,才明白。他的妈妈是尿毒症,肾衰竭,在腹部透析。
妈妈的身体是个大染坊,清澈的腹透液流进去,另一个袋子便开始鼓鼓囊囊,等到满了,陆肖就会把那袋变成土黄色的腹透液用剪刀剪开小口,倒在马桶里。
等到高中,这活就没再用他干了。因为妈妈开始血透了。后来也是,只消他推着轮椅去医院。
再后来......
“当时低血压,心衰,没抢救过来,我还在公司上班,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意识不清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血透到最后,大概都得是这么个结果。”
其实也不全是,他心里清楚,他母亲维持保养得并不好,所以早早就撒手人寰,其余有的病友血透十几年甚至更长,也不影响生活质量。陆肖现下这么说,只因平时自认是个十分要强的人,平日不会轻易示弱诉苦,如果可以,他更不想在程恕面前讲这些。
可今日,他不知为何变得难以自控。所以后面补充的一句,尽可能显得叙述云淡风轻。只可惜颤抖的嗓音还是出卖了情绪。
话音落下,车内惟余空调吹出暖风的声响。
过了半晌,陆肖整理好情绪,身边的人仍旧不语,他只好抬眼向后视镜望去。
程恕也在看他——两人的视线透过镜面的反射撞在一处,那双睫毛浓密的眼,虹膜浅棕,显得尤为清晰的黑色瞳孔,正一瞬不瞬地聚焦于他。
同时,也终于启唇缓声道:“节哀。”
陆肖没躲开那目光,他有些固执地盯回去,那人面上丝毫情绪不显,除去冷漠只剩空白,衬得他方才的失态更为滑稽。
放在平常,他或许已戴好面具,从容应对面前这个他多有亏欠的人。可现下,他只觉有种无尽的虚脱感,带领他滑入深渊。
陆肖觉得不能再在车里坐下去了,自己离失控只差一寸。伸手摸到把手准备开门下车。
“还记得以前吗?”程恕突然开口,陆肖那只触在车门上的手停住了。
程恕头转过来,目光落在那只手上。他又停顿住不说话了,然而视线却久久不移开。
陆肖被他盯得发麻,直到手背恍惚间甚至都有点发烫,但偏不将手放下,一直维持着开门出去的姿态。不知在犟些什么,又在跟谁暗中斗气。
程恕不说话,陆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你可能不记得了,”程恕突然笑了一声,打破空气中的凝滞,“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候,我有一次去你家里,看到你妈妈在床上盖着被,很虚弱。你跟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腹透,从那以后,都要去医院做血透。”
程恕的目光上移,一直游移到陆肖脸上,那目光停住了。
“你很苦恼,我安慰你一切都会好的,我查了很多资料,告诉你血透生存期在不同个体之间差异很大,伯母一定是那个幸运的人。”
陆肖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回忆起来听见母亲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惊慌焦躁的情绪,以及从未有过的压倒性的无助和绝望,个中苦涩仿佛现在还能够品尝得分明。
“我当时很不喜欢你露出那副表情,现在更是。”程恕淡淡道。
“为什么?”
陆肖声音有点哑。
"因为,当时的我看到你难过会感同身受,恨不得替你受苦,"程恕的语气逐渐结冰,“而现在——”
“看到这幅样子的你,我会讨厌过去为你心痛的自己。”
他笑起来:“不值得。”
下车吧。车里有魔鬼。
陆肖跌跌撞撞,失了魂似的踉跄出门。
快离开吧。
车里坐着他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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