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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冷风如刃,距离日落不足两个时辰。

启昌县城门外,百姓如同尚未被风雪覆盖的脚印,钉在原地,半天才向前递补一位。

“下一个,麻利点!”

佩戴耳暖的士兵,手持长矛呵令道。轮到的那名顺利通过卡检,愉悦地进城。剩下的都候在风浪中,搓手跺脚,躲无可躲,冻得涕泪横流。

眼见得离城门越来越近,念念就愈发紧张,望向秦昭楚的次数也越频繁。

拉车的马匹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念念双手绊住缰绳,凑向秦昭楚身边,压低声音:“阿兄,这……”

“耐心点,没事儿。”

秦昭楚轻拍念念的肩膀,浅浅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慌乱,按方才说好的来,别自露马脚。

这时,行首位置传来一声怒喝:“你的路引呢!难不成是哪里来的细作?!”

经这么一吓,排在队前的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官、官爷,小的路上遭了匪,东西全没了。我来启昌投靠表舅,求您放我进城,他定能替我证明身份。”

说话的那名官士,身上穿的银甲锃亮,怀里还揣着手炉,眼瞅着是当值管事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啰唆什么!来人,给我押下去!”

拿不出路引的过客,跪行去扯官士的冬靴,面露悲戚之色:“大人,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啊!我是儒生,敢对天启示,求您别投我下狱呀!”

官士横腿一扫,将他摔坐在地:“呸!你这样狡猾的,大爷我见得多了。再废话,打掉你一层油皮,押下去!”

一左一右的执矛士兵,将自称儒生之人从地上架起,拖到一旁空地,戴上禁锢头颅与双手的木枷,令他面向人群跪在地上,以儆效尤。

即便如此,那人仍哭着喊冤,直到士兵将手中长矛交抵在他脖颈附近,才不甘愿地闭上嘴,但呜咽仍未中断。

官士慢悠悠地坐回盖章位置,惬意地晃着脚尖:“下一个。”

身着单衣,袒露胸膛的糙汉赶忙上前,双手奉上路引,手臂仍有热汗滴落:“爷,这是俺的。”

官士的五官皱成一团,瞅瞅凭证,又瞧了瞧眼前的壮汉,错愕道:“你叫王金花?”

那名汉子就着衣襟擦了下汗水,仿佛当下不是冬天而是盛夏:“对呀,咋了官爷?”

官士将路引拍在桌上,怒斥道:“糊弄鬼呢?!你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怎么是个娘们名?”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咧嘴赧然一笑:“俺真的就叫王金花啊。别看现在俺灰头土脸的,小时候可俊了。俺娘说,比邻家的小姑娘还好看。”

官士给手下递了个眼色,那头赶忙递来一沓,卷边且略微泛黄的纸张。

官士翻到第三张,厉声下令:“来呀,快将此人拿下!”

“是!”

四五个士兵操着长矛,直指着单衣汉子,绕成半弧阵型。

汉子连连摆手,看似慌张:“大爷,这是干什么?”

官士将手中那张黄纸甩到他跟前,冷笑道:“干什么?瞪大你的眼睛,看仔细点!这通缉令上画的,不就是你本人吗?石雷,你肩上三条人命,少在这儿装蒜!”

画像极为传神,残眉、疤痕、虎目……无一不同。见再无佯装的必要,石雷一改唯唯诺诺的神态,冲天大啸:“呵!当初爷遭歹人害得家破人亡,本地狗官不闻不问,惯会装死。现在你们倒是改头换面,扮起正义凛然的模样。反正如今我大仇得报,多活一天,都算老天赏的。别磨嘴皮子,一起上吧!”

官士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怂恿士兵擒拿:“你以为逃得掉?哥儿几个,上!拿下他,今晚开坛好酒吃!”

见要拿人,等候入城的百姓皆自觉让开。

双方激战几十回合,士兵以多胜少,成功拿住石雷,但也没讨到多少好处。两柄长矛被石雷徒手折断,而他本人只受到些皮肉擦伤。

石雷虽伏倒在地,并未有半分惧色:“要杀要剐,老子认了!”

官士将手炉扔给属下,冷哼着接过一根小荆条,正准备给石雷点颜色瞧瞧,却被排在秦昭楚身前的文弱书生,拦在当间:“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我国明君在位,律例赏罚分明。若你真有冤屈,刑官定会厘清个中始末,还你公道。各位官爷也都是为人正直,想必不会刑讯逼供,做出难为你的事来。”

这书生明面捧官抬法,话里话外阻挠石雷被用私刑。官士扬了扬手里带刺的条杖,不悦道:“你是从哪冒出来的,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书生儒雅施礼道:“这位仁兄不畏强权、胆识过人,然而却用错手段解决非难。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围观人群中,有人高喊:“请青天大老爷,给咱百姓查个明白!不可草率定罪!”

随后此起彼伏地有人呼应:“对!”“说得好!”“必须彻查!”

民声四起,不便当众发作。官士见状,沉眸压抑怒气,指挥一小队士兵,将石雷提前扭送入狱,而后冲人群高喊:“散了,都给我散了!按刚才的,排好队!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耽搁了,是你们自找入不了城。”

等候入城的人群,有的想借机占个更靠前的位置,如蜂群般混乱。

有小贼眼珠乱瞟,故意地撞了一下那名书生。小贼手滑,叫钱袋摔落在地,正想寻机捡起,被秦昭楚抢先拾起,喊住并未发觉掉钱的书生:“你的荷包掉了。”

书生接过钱囊,抱拳道:“谢谢。”

见他是个愣头好人,秦昭楚好言相劝道:“不必。出门在外,阁下还是收敛锋芒为妙,免惹事端。”

书生温和笑道:“刚才多谢,后会有期。”

秦昭楚面上装作无动于衷,心中暗想:这书生好生耳尖,竟给他听出来,刚才藏匿人群之间,替石雷高呼的就是她。

官士蔑了一眼书生道:“到你了,路引递来。”

他本想趁机找点茬,但在看过出头书生的路引和介绍信后,立刻讪笑着起身,谦顺地请他登记,又替他盖章,随后携众恭敬地垂首放行。

这人什么来头?

正当秦昭楚思忖时,通行的书生驻足,向她所在处回望了一眼,颔首微笑行了简礼,很快地融入人潮不见。

官士面皮仍浮着假笑:“下一个。”

秦昭楚将自己与念念的路引,双手奉上。

一旁的士兵板着脸,向她摊开手:“行李拿来查一下。”

恰巧此时,念念身后的马车,好像轻微地晃了一晃。

士兵警惕道:“难道马车里有人没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挡在车前的二人,探身望向那边,揉了揉干涩的眼,定睛细瞧,又不见动弹。

念念樱口微张,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哪敢呢,官爷,就我们俩。恐怕是您太过劳累,错看了。”

秦昭楚神情坦然,悄悄地塞了一块碎银给士兵。

收了钱,那人还是不依,想凑近看看。被管事的官士喊住:“查什么查,快放人!”

官士讪笑着把士兵拉到一旁,压低嗓音教训:“你没见到,他们跟前面的那位认识吗?!净给我惹事!”

一面向秦昭楚赔笑,一面请她按流程登记,并没有多加为难。

幸亏当值的官士惯会察言观色,才能让她们一行,在车中藏人,狐假虎威地顺利入城,秦昭楚与念念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此刻已是日落西斜之际,经历方才的惊心动魄,秦昭楚打算先休整一晚,次日再采买备需,继续上路。

秦昭楚重新登车,掀开帘布,缩在暖被里的年轻女子仍在昏睡,面色倒是不像之前那样的惨白如纸。

望着女子的睡颜,秦昭楚心中发愁:正规客栈必然要用到路引在店薄记录,以供官方抽验。虽同为女子,趁人昏迷,贸然搜身也不合适。

恰好一名醉醺醺的男子,揽着怀中歌姬,从街边酒肆嬉笑着走出来。秦昭楚当下有了主意,让念念驱车,不远不近地跟着眼前的这对男女。

天色愈发黯淡,念念驾车一路跟到热闹非凡的游坊。两旁店铺红灯如醉,酒气浓重。来往的男女好似半梦半醒,将平日压抑的闷调抛之脑后,毫不避人地贴脸亲热。

二楼一扇半敞的轩窗内,传来婉转的琵琶弹唱,又见披纱簪花的浓妆女子,娇滴滴地招徕楼下过客。

念念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是烟花柳巷,红了脸上薄皮,几近嗫嚅道:“阿兄,咱们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带着个无名氏,一般客栈怎住得进去?这里三教九流的人来人往,总有人不愿以真面示人。在背巷找个私开客舍应该不难,先凑合一晚吧。”

马车转了几转,最终在背巷挑了一家相对隐秘的客舍停下。

“来客咯!”

见来了生意,负责照看马匹的杂役一边吆喝,一边勤快地接过缰绳,牵去拴放。

听到呼唤,店小二从厚门帘里探出身来,眉开眼笑道:“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秦昭楚戴着帷帽与小二走在前头,念念肩上架住压盖兜帽的无名女子,跟在后面,撑住女子倾斜的身体,让昏睡的她不至于摔倒。

店内点着几盏油灯,有些昏暗,陈设看上去已有年头,总体还算得上干净。有两名留髯男子背对门口,闷声喝着酒。

打量过一圈,秦昭楚沉声道:“住店。”

小二将三人领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掌柜的,有贵客住店咯!”

一名艳丽的女子扶着发髻,婀娜地从里间走出来,视线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收敛了妩媚的笑意,用染着艳红蔻丹的长甲,百无聊赖地草草翻看着账本:“下房满员了,普房还剩一间,高房有两间。”

秦昭楚询问道:“开一间普房,多少钱一晚?”

小二满脸堆笑,赶忙应声:“回您的话,普房一锭银一晚,食宿全包,车马另付。”

念念嘀咕了一句:“就这条件,这么贵?!”

女掌柜甩了一记白眼,讥嘲道:“咱这儿,就是这个价,爱住不住。嫌咱家小店破落,不行您去正街,那条件好!”

秦昭楚拿出一锭银,拍在账簿上头,补了一枚碎银:“劳您给开一间普房就好,我们今晚就在这住。路途迢迢、天寒地冻,麻烦也给马儿吃点好的。”

秦昭楚又给女掌柜多添了一块银子:“舍弟年轻,不懂规矩,这个就算在下替他给您赔不是了。我们还未用晚膳,劳您给我们弄点热乎吃喝。”

女掌柜很吃这套孝敬,将银两攥在手心,露出笑容,柔声缓气道:“这位主儿,倒是个明事理的。愣着干吗呢?快给三位贵客带路呀。”

“好嘞!您这边儿请。”

小二将手巾甩搭在肩,空出的双手提拎客人的重物。

上楼的影子投映在墙面,被拉得很长,女店主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秦昭楚一行。

普房内只有基本所需,空间不大,但供三人暂住一晚,还是绰绰有余。

没等多久,小二就麻利地端上一桌菜肴。这边房门刚掩上,那边念念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秦昭楚落座,她驾车赶路没落上休息,眼下是又累又饿。顾不得主仆有别,大快朵颐。

本在坐榻上躺倒的无名女子,闻到饭菜香味儿,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趿拉着鞋到饭桌边坐下,自顾自地掰下来下一只鸡腿儿,狼吞虎咽。

秦昭楚望着满桌荤腥,没什么胃口,只搭着行李里带的白馍,喝了点儿茶水。

等女子吃撑了肚皮,才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她自称容非,被家里卖给恶霸,从送亲的途中逃了,变卖喜服首饰,不承想却丢了盘缠,饿晕在路边。

暂不论所说真假,秦昭楚瞧着容非与念念年岁相仿,感觉不到恶意,也就默认她先留宿。其他的,过了这晚再说。

秦昭楚向来觉轻,加之游历在外,比平时更为警觉。

约莫子夜时分,房门轻轻被人给推开,秦昭楚听见响动,霎时清醒,攥紧手里叶知意所赠的匕首,呵斥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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