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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鸣丝如旧,青袍琴师容仪恬淡,续着方才的尾音,潺潺乐律于指尖倾泻,仿佛月光拨开层雾,濯涤着残存的血腥之气。

次日,天边泛白。尚存残月缀空,星斗寥寥,启昌县仍笼罩在朦胧睡意当中。

轮值的差役打着呵欠,捏捶因通宵打牌,感到格外酸痛的腰背。他拖着困乏的沉步,推开县衙正门左右的四扇侧门,却被吓得握紧佩刀。

当差这么多年,他头回看到如此投案的:石狮子上,一左一右捆着高矮两汉。他们的双手交背在后,臂弯当中横穿一根长杆,骑坐在石狮子上,口中塞住抹布,往日种种劣迹逐一记录在手札中,别在抹额之后。

促成此景的几位热心民众,早已重新折返回黑店,继续探索。

女店主的卧房,是二楼最里面的那间。

因着宛娘仓皇逃离,一切陈设仍维持着原来的样貌。

金纱半垂,珠帘熠熠。

花罩层叠,宝器繁复。

室内每寸无不是进行了细致的布置,可见宛娘对这里花足了心思,把它当作寝宫一般对待。

这里也是店内最明亮的地方,落地灯、挂灯、桌灯一应俱全,替它的拥有者,拼尽全力地驱散噬魂的黑暗。

跟着无颜,见惯珍宝的念念也眼花缭乱:“这牡丹造景,竟与主人献宝的相差无异,奴婢之前听管家爷说,要十万金一盆。”

容非嗤之以鼻道:“呵!还挺会享受的。那毒妇要做多少桩杀人越货的勾当,才会填饱她的胃口。不知有多少姑娘,叫她给……”

容非神色哀然,似乎是想到了谁。自知说多了话,不想叫旁人发现异样,当即收声不再言语。

“先别说这些了。要是等宛娘带人杀回来,咱们可要惹上大麻烦。”

像宛娘这等视财如命之人,定会将家财捏在手里才踏实。秦昭楚专注于寻找暗格线索的紧迫,并未多加留意容非神情中的古怪。

碧纱橱紧闭,封挡闺房当中最私密的区域,隐隐透出其后的装潢。

秦昭楚敞开中扇,提议道:“先去里间搜吧,看看有无异样。”

容非负责妆台附近,念念分到床榻位置,秦昭楚则在博古架上翻找。

念念单膝跪在床沿,一面摸探,一面用指节轻叩可疑角落,忽而惊喜道:“小姐,床板下好像有东西!”

秦昭楚暂且放下手里的转心瓶,呼唤同样翻找的容非:“咱们先一块儿搭把手吧。”

容非搁放首饰盒,活动指腕,将秦昭楚与念念拦在身后:“两位姑且往后退一退,我来就好。”

容非一把掀翻枕褥与盖顶的木板,瓷枕砸碎在地,里头填芯的金铤滚落,轱辘到一旁,发出一串闷响。

床板下,是一层摞放整齐的银锭。

“好一个枕金睡银!”

容非冷哼着,从腰间抽出银刃。卷剑如鞭,纵之铿然。破空飒飒,好似游蛇鳞甲刮石般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随手挽出剑花,从木板缝隙挑落上层铺底的金银,最底部垫着几口大尺寸皮箱。容非顺道儿将挂锁劈落,与念念一同揭开箱盖。

念念樱口呆张,指着那几箱物件,惊呼道:“小姐,您快看!”

只见箱内垒满女子各式的饰物,光泽格外刺眼。不出意外,这些尽数都是惨遭宛娘荼毒女子的随身之物。

这间卧房,就是宛娘的藏宝库。最昂贵、最珍爱的那些,摆在明面上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赏玩。

而这些,弃之可惜的庸常货色,只配垫在榻下,难见天光。

离主之饰,哭喊无声。

数量庞大,触目惊心。

容非从大箱上层的边缘,拾起一枚水滴形状的琥珀项坠,怔怔地发神。

这枚项链,正是桑姜临行前,容非亲自替她戴在颈上的。

桑姜曾说过,琥珀像她的眸色,容非寻觅许久,才找到这世间,与之相配独、一无二的这块。

“容非?”

不知这是秦昭楚的第几声轻唤,终于传入容非耳畔。她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悲色转瞬间被脏腑灼烧般的愤怒取代。

“我要杀了她!”

容非提起长剑,攥着掌心的吊坠,作势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向屋外。

秦昭楚拉住容非执剑的手腕:“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容非巧劲一提,不愿伤到她:“阿姐你让开,莫要管我!管它密道里有什么劳什子玩意儿,我今天都要把毒妇逮出来,将她大卸千块、万块!”

瞧容非这副遇神杀神的架势,念念赶忙展臂拦在她身前,同劝道:“容非姑娘,别冲动啊!”

秦昭楚不再上前阻挠,平静道:“念念,你放她走。”

念念不理解,怎么突然间,秦昭楚就改了想法:“啊?这……”

秦昭楚手指着宛娘宝箱的方向,提高嗓音:“好啊,你就不管不顾地放手一搏,落了他们的圈套当中,大不了身死而已。这些遭困受难的姑娘,怕是再无抽身之日。”

“那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折磨,什么也不做吗?!”

容非顿住脚步,握着项坠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席话,倒也是听进去了一部分。

秦昭楚晃了晃方才的那只转心瓶,里头发出咣当声响。她随即扣住瓶口倒置,一柄金质钥匙被取了出来:“这事,既然我们遇到了,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对我来说等同生命之物,眼下也落在贼人手中。但敌暗我明,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不如,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容非循声回首,举止不似先前那般暴躁。重回内室,简要讲述了,好友桑姜听闻云都为女子提供更多的谋生机会,因此背负行囊远走他乡。于一个月前,在启昌传来最后一封书信,此后杳无音讯的经过。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阴差阳错地与秦昭楚结伴,发现桑姜的失踪,与这家偶然留宿的私人客舍,脱不了干系。

念念插话道:“那你怎么不与她同来?对咯,你要嫁人,顾不上。”

秦昭楚没有点破,容非捏造的逃婚经历的细节,与经典话本中的如出一辙,心想:以她的身手,大概另有隐情,不便将实情贸然地向陌生人和盘托出。等到时机成熟,或许会自行言说。

容非叹了一口气,收起手中软剑:“阿姐,你不让我去,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昭楚晃晃手里的钥匙,四下巡睃:“宛娘多半是替人卖命,应该藏有审验账册的副本,咱们再分头找找机关、暗格之类的,才好说后话。”

片刻过后,容非在衣柜背板找到一个小孔,经试果然与金钥匙匹配。当中甚宽,内嵌一只顶箱柜。上层顶箱收纳一本手札,详细记载两年光景中,百余名在这间店“消失”的女子信息。

下方底柜中有三根短杆,从左至右悬挂着赤、白、黑三色玉牌。

对应手札内的信息,三人从中得知,宛娘将所囚掳的女子,分上中下三等:黑为末,独占青春者,流入宅院,沦为婢妾;赤为平,姿色庸常或已为人妇者,归入秦楼楚馆,以色事人;白为首,才貌俱佳者,纳入谪仙居,精心调教。

被宛娘卖出的女子,按年月近远排列,行首盖着对应颜色的印章。很快,秦昭楚就找到了桑姜的名字。其后,还有宛娘对她的评价:“翩若轻云、天生尤物,仙品。”

秦昭楚喃喃道:“桑姜,可能尚在谪仙居。”

“这怎么说?”

容非凑身过来,探头也去瞧那页。

看到好友如货物般被人品评、交易,容非蹙眉愤愤道:“凭她也配左右他人命运?!”

念念也从缝隙中,探头来瞧,好奇道:“这谪仙居是什么来头,能被宛娘称为最好的去处?”

容非嘲讽道:“难道你想去‘享福’?不如等宛娘回来,叫她送你一程?”

念念气得跺脚:“呸呸呸!我当然不想!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的。”

秦昭楚仍在翻看手札,没顾上劝阻她二人的口舌之争。

忽然,容非伸手盖住了念念仍在辩驳的樱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正色道:“嘘!来人了。”

秦昭楚心领神会地,侧耳去听。

楼下门扇被人推开,脚步杂沓不止一人。容非放开念念,伸手去握剑柄。

“这该如何是好?”

念念紧张地倒吸一口气,眼神在屋内乱瞟,想寻一件称手的武器。

回想起返程时,曾瞥见大门外的铜环上,拴着两条白色绢丝带,秦昭楚心下有了主意:“念念,你且藏身于衣柜的暗格之内,等来人把我们捆走,寻到机会给公子去个信儿,将这账册交给他。请他务必带足人手,到谪仙居来。”

瞧见店里静悄悄的,楼下两名壮汉搜过前堂、后院没找到女店主,心生疑惑。

棕色皮肤的那名汉子,不耐烦地高喝道:“宛娘!宛娘!”

搭伴儿的那个,给自己开了一小坛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一大半,用衣袖抹嘴:“奇了怪了。今日这俏娘儿们,跑哪儿去了?”

二人前后脚登上楼梯,脚步声越来越近。

念念仍在犹豫,紧咬嘴唇:“这、这……”

秦昭楚一边盯着门外动静,一边推念念入柜藏好:“来不及了,就按我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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