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节目播出的时候，宋夏宜已经到了浔遥。陆屿桥看到节目最后她说出那句话时平静中带几分无奈的神情，心情十分怪异，他觉得她不应该多说那样的话，想到的理由也奇怪，他迷信得认为不大吉利。
接下来几天，那段视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然后第一次，他觉得更不应该的，是自己被拍到还上了新闻。
如果没有那几张照片，她根本不需要在节目里公开说这些话。
终于，他想到自己或许是得向她正色解释一下照片的事情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显然震惊，签字的笔都惊得摔到地上。赵谅给他捡起来，于是共事多年里他头一次看到自家老板脸上的冰开始裂缝，冰层之下的表情是惊愕的，眼睛里像是有疑惑不解的光在闪动。
但是很快，那张脸上又重新结起了冰，陆屿桥佯嗽一声，周身迅速冷了下来，接过赵谅递来的笔，问：“张启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基本上定了，公司出资，买断发行权，公关、文宣也全部由我们负责。”
“再去谈，告诉他资金充足，但是得追加一个条件——由我们指定剪辑师。”
赵谅飞快就掩饰掉惊讶，问：“指定谁？”
“汪展。”
赵谅面露难色，“汪先生似乎已经半隐退……”
“让张启亲自去找汪展，跟他说，只要汪展同意，他要多少预算都可以。”陆屿桥说完，把签好的文件给赵谅带出去，门关上后，他又不可思议地开始想起宋夏宜，左手伸进口袋，无意识地摩挲那枚戒指。
但是这次并没有容许他想太久，陆守和打来电话，告诉他宋夏宜外公外婆月底回来，要参加国庆活动。
陆屿桥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夏宜月底能回来了。
她出发前说过，拍摄赶进度，中秋国庆可能都不回京。
电话里，陆守和说：“夏宜外婆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住了半个多月，咱们都没听说，还是锦西刚才电话里偷偷告诉我的，跟你说一声，回头夏宜回来了，你别一天到晚冷着张脸，你也用用心对夏宜好点，别让她外婆担心。”
陆屿桥喃喃低语：“我对她……不好吗……”
陆守和冷哼一声代替回答，继续叮嘱：“你跟含青也说说，这回她要再犯浑，你们兄妹俩我一个饶不了。”
还是不放心，“要不然你看看把含青送国外去玩几天，正好国庆放长假，省得她在家里给夏宜添堵。”
“我会跟她好好说。”
“今天说起来了我就正好多说几句，平常我也少管你的事情，可上回那新闻是怎么回事，虞海心进电视台的事你还叫你姑帮忙了？帮就帮了你不会低调点？这么大的人被人家写成那样你好意思？夏宜那边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好好解释？她在节目里被别人那么追问你看着是什么心情？”
陆屿桥脑袋开始抽痛，轻叹一声作保证：“下次不会了。”
“跟我说有个屁用！”陆守和又训了几句，才把电话挂了。
陆屿桥犹豫很久，终于拨了宋夏宜的电话。没被接听，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多，料想她应该在拍戏，便编辑了条微信发过去，说了外公外婆回京的事，问她哪天能回家。
宋夏宜的电话是晚上七点多回过来的，当时陆屿桥在跑步，听见手机响马上停了步子到路边接听。
听出来他有些喘，看时间猜到是他运动的点，宋夏宜问：“在健身房？”
“没有，在家附近跑步。”
宋夏宜“哦”了声，说：“我外婆他们二十八号的飞机回京安，我这边可能要一号才能回去。”
“回来能待几天？”
“最多三四天吧，拍摄行程挺紧的。”
陆屿桥想说要不我跟万延多请两天假，毕竟外公外婆这两年难得回家，宋夏宜工作忙，和老人见面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还没开口，宋夏宜在电话里又说：“不过月底有场重要的戏，万导在等她要的天气，万一一号回不去的话，我争取下个月中回去，我外婆他们这次回来要待到元旦之后，其实我也不用特别着急……再说吧，具体还是得看剧组的安排。”
陆屿桥以前不会仔细听她说长长一串的话，今天没留神居然慢慢听入耳了，听入耳了却皱起眉，她是月底可能不回来的意思……
“那什么……又说了一堆，你在听吗？”
“在听。”陆屿桥立即出声应她，“我在听。”
宋夏宜听不出来他语气中的真意，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听还是敷衍，不过也没有多去猜想，只是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开始烦人的絮叨，便说：“没什么事就挂了吧。”
陆屿桥一时想不出来别的能说的事，只好应声说好。可是刚说完，他就想起来应该郑重解释一下照片的事情，然而电话已经被挂断。
反应慢了半拍地想，或许说说张启新片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宋夏宜这边刚收好手机，小鱼敲门喊她去吃饭，见她脸上带着笑意心情不错的样子，笑问：“和陆总打完电话了？”
这表情一见就是她想岔了，宋夏宜没纠正，开口说：“我外公外婆月底要回来了，希望拍摄顺利，万导多给我几天假。”
小鱼知道她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听这消息也替她高兴，建议道：“要不跟万导找个招呼呢，她肯定同意给你假的。”
“不了，还是早点拍完比较好。我外婆他们这次回来会待几个月，等杀青了回去好好陪他们也行。”
“拍完天气该冷了吧？”
“冷了，”宋夏宜喃喃，“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京安该下雪了……”
“下雪多漂亮的，我老家比这边还南边一点，冬天很少下雪。”小鱼跟宋夏宜肩并肩往附近的餐馆走，一边闲聊，“不能下雪么，但比能下雪的地儿都冷，冬天可难熬了。”
“网上说，南方人过冬都靠抖。”
“可不是呢，抖得能拉出去筛米。”小鱼说着做了个抖动的动作，“童子功，你们北方人没有这技能。”
惹得两人哈哈大笑。
宋夏宜很明显察觉到自己在往另外一个错误的地方走，以前她依赖陆屿桥，现在不怎么敢了，慢慢又开始依赖小鱼，和小鱼聊天的时候，她很放松，也能笑得开心，一旦结束一天工作回到房间回到只剩她一个人的地方，她就开始焦虑，头脑里纷纷杂杂地想很多。
最近一个多星期，平楠到浔遥，她一直在想虞海心。
那天访谈录制结束后，她十分意外地和虞海心打了照面。也不是没有预期，毕竟在对方工作的地点，但也想过遇到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电视台那么大，虞海心又是新闻主播。可偏偏就是凑巧，就是遇上了。
当时宋夏宜刚和万延等人告完别，在等向天开车过来，虞海心恰巧从外面进电视台，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碰上了。
小鱼反应比宋夏宜快，十分警觉地扯着人胳膊就要往旁边拉。宋夏宜一时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待到明白过来，已经看到快要走到近前的虞海心，以及她修长的脖子上夺人眼球的珍珠项链，光泽柔和，中间的吊坠是颗形状美丽的水滴，欲坠不坠地擦在同样洁白的衬衫领口处。
宋夏宜按在中指指腹的拇指动了动，戒指偏大，她总担心要掉。
虞海心走到宋夏宜面前，落落大方地同她打招呼，宋夏宜跟着寒暄：“听说你昨天入职，恭喜！”
虞海心笑着道谢，也恭喜她：“你拿到威尼斯影后才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电影我看了，非常好！”
她说：“你的电影我基本都有看，演得很厉害。”
“谢谢。”宋夏宜客气地说，见虞海心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道：“回国之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周围变化很大？”
“六年多，变化肯定是很大了，不过还行，我能适应。”虞海心说着抬腕看了眼手表，“赶时间吗？要不去那边咖啡厅坐坐？”
宋夏宜答应了，两人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正好夕阳照洒过来，珍珠的光泽显得格外细腻柔和。宋夏宜没敢多看，把视线放在了虞海心甜美的脸上，时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几乎还是和几年前一模一样，优雅知性，气质温柔。
虞海心说：“我想照片的事情，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不是新闻上写的那样，一次是同学聚会，还有一次是偶然遇到。我和屿桥，没有超出朋友关系之外的交往。”
她一来就如此直接，是宋夏宜没料到的。
虞海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了几秒，除了等到宋夏宜点了两下头之后没见她给出别的反应，又开口：“屿桥和以前相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宋夏宜终于有了反应，她有些困惑，问道：“以前是？”
“大学期间，毕业之前。”虞海心回答，“之后我和他没有联系过，这次回来见了几次，发现他居然还是那时候的样子。”
宋夏宜：“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是吗？”虞海心笑了，“但是你好像变了，看起来比之前更成熟……更内敛许多。”
“因为以前太……”她找不出形容过往自己的词。
“有一点……幼稚吧。”
宋夏宜是觉得有些被冒犯到的，她和虞海心其实不熟，两人的交集除了陆屿桥之外不存在其他，以往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坐下来聊天的时刻，要说正式交谈，这真的是第一次。第一次面对面坐下，就被人讲幼稚，还是关系微妙的“情敌”，她感觉不是很好。
虞海心也察觉到了这点，忙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是以前听说过你和青青斗嘴的事，听起来感觉很像小孩子。”
宋夏宜不知道陆屿桥还会跟她讲这些，但马上又想到他们当时互相喜欢，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分享有可能聊到的。她想接着说要是从这个角度去判断幼不幼稚的话，那自己可能还是不够成熟，不过犹豫两秒后她选择不开口，只是克制着情绪，礼貌地笑了笑。
两人这么坐着，气氛微妙着尴尬，宋夏宜在想要不就说声再见先走吧，她们之间能聊什么呢……
这时，在两人不约而同地搅拌饮料杯里的冰块声下，虞海心开口了：“出国之前有段时间，我很想找你聊一聊。”
宋夏宜抬头看她，“聊陆屿桥？”
“也不全是……可能还想聊聊你，我当时觉得你留住屿桥的方式，不太合适。”
“通过捐骨髓救青青？”
虞海心眼神复杂，“通过强求。”
宋夏宜无话可说。
虞海心说：“那时候，屿桥已经想好要出国，而且我们基本商量好了一起去哥大，如果不是你强留，他应该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什么？”
虞海心的眼神更复杂，一双弯眉微微蹙着，神色里有清晰可见的同情意味。
宋夏宜看出了她的同情，但依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她说：“由小至大，陆屿桥一直不是很有明确目标的人，小时候说过的梦想就有无数个……也许他曾经和你讲过未来或者梦想，但不论你承认与否，那应该都是你的梦想和你想要的未来。就跟他当初填大学志愿时一样，传媒大学从来都不是他的理想院校，甚至高考之前他提都没有提过这所学校，可是最后他却报了，只是因为你去了，他才会想去。”
“你想说他决定出国，也是因为我？”
宋夏宜不敢承认。
虞海心突然失笑出声，“听你这么说的话，那他曾经的梦想，或许是我？”
“是。”
这一点宋夏宜无法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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