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道，一辆马车正在匀速前行。
淮英坐在车头指路，玉阳子在车中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穿过一片桃林。
淮英探脖张望，看见一座熟悉的小屋。
一开始还担忧指错了路找不到顾公子的住处，现在放心了，兴高采烈道：“公子！我们找到了！就在那儿！”
玉阳子下车后，马车夫和淮英提着许多礼盒登门。
顾冬生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堆草药，正要铺到外面晒晒太阳。
看见离开的人不多日又回来，道：“淮英？你怎么回来了？”
淮英笑着上前道：“冬生，公子说你救了我，应该登门拜访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顾冬生抬眼看去，玉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将手里的草药放在一处，抬手道：“请进。”
顾冬生泡了几杯茶递给淮英和玉阳子。
玉阳子举杯喝了一口，打量着顾冬生的脸，这脸瞧着熟悉，赞道：“好茶。”
顾冬生：“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可以送你一些。”
“多谢。淮英从小跟在我身边，若没有顾公子，我恐怕就要失去他。淮英和我说是你救了他，所以登门道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些都是我带的薄礼，还请笑纳。”
顾冬生看了眼站在玉阳子身后的淮英，道：“举手之劳。淮英，你为何不坐？”
他们两个坐着说话，淮英一动不动地站着。
玉阳子一进门就发现这位顾公子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淮英身上，慢悠悠地回身看了眼，轻笑道：“淮英，既是在顾公子家中，他让你坐你便坐。”
淮英只有得到玉阳子的允肯才会坐，点头道：“是。”
顾冬生眸色晦暗不明，举杯喝了口茶，进嘴后觉不出什么滋味。
玉阳子继续道：“顾公子经常去仙山么？”
顾冬生：“嗯，仙山多奇珍异草，这些草药的药用价值很高，我采回来卖药换银钱。”
玉阳子：“哦，原来如此。淮英脸上的毒疮也是顾公子治好的吧？顾公子医术真是高明。”
顾冬生：“他身上的毒疮已好得差不多，再用仙人草入药吃一段时间，体内的毒素便能好个大概，日后不必受毒疮发作之痛。”
淮英感激地看了眼顾冬生，说：“多谢顾公子，我身上的毒疮比以前好很多了。”
顾冬生：“淮英，你的体内为何会有那么多毒？”
玉阳子回答道：“淮英是我的试丹童。”
顾冬生眉头微皱，问：“试丹童？”
宣国修行求长生之风盛行，每十个人中就有六个想得长生的。长生之法，除了修仙，还可根据古籍炼制长生不死丹。
玉阳子两者同求，说：“炼制长生不死丹是我毕生追求，淮英是我的试丹童，他的存在就是为我试丹，时间长了，丹药的毒素堆积在他的体内，所以才会积毒成疾。”
浑身皮肤溃烂，这得是试了多久才会这般。
顾冬生脸色越发不好，闷声道：“原来是这样......”
玉阳子微笑着试探道：“淮英体内的毒素我都束手无策，顾公子你却解开了，真是难得的人才。玉阳子此番前来，一是为了答谢顾公子对淮英的救命恩情；二是想请你助我炼制长生不死丹，顾公子意下如何？”
顾冬生淡淡道：“生死皆是命数，我无意长生，况且，我也不会炼制长生不死丹。”
玉阳子看着顾冬生，从第一眼见到顾冬生，他就在想这个人他肯定何时何地见过，冷笑道：“顾公子无意长生，是因为，你已得长生。”
顾冬生直视玉阳子的双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玉阳子冷声吩咐道：“淮英，你先出去。”
淮英看了眼顾冬生，这人冷着脸，公子也冷着脸，剑拔弩张的，不敢违背公子，走了出去，贴在门后听里面的动静。
玉阳子起身道：“我能感觉到，你的体内有寻常人没有的东西。”
顾冬生不说话。
玉阳子盯着这张脸，继续说：“我好像见过你，你，认不认识寿山长老？”
顾冬生神情微变，道：“你认识寿山长老？”
玉阳子道：“多年前，我和众多修者入宫为帝王寻求长生之法，其中就有徐寿山。徐寿山为第一咒术族寿山之后，颇得皇帝器重。”
玉阳子一边说一边观察顾冬生的一举一动，说：“我记得...徐寿山当时接了一个小男孩进宫，那个小男孩……是你，对不对？”
顾冬生：“是我如何？”
玉阳子：“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你！当时徐寿山操纵你下去阴司毁生死簿，你被扣留在地府回不来了。”
“徐寿山逆天而行被乱雷打死死后，他的孙儿徐长生离宫不知去向。说来也巧，我与徐长生有过几面之缘，那位徐长生和我身边的这位，有几分相似呢。”
玉阳子观察着顾冬生的反应，只见他举杯喝了口冷茶，道：“确实相似，眼睛，印记，都一样。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玉阳子将初见淮英那日的情形告诉顾冬生。
顾冬生听完说：“我愿出价买他，你要多少都可以。”
玉阳子勾唇道：“淮英，进来。”
淮英听到玉阳子唤他，赶忙推门进去，恭敬道：“公子。”
“刚刚顾公子说愿意花钱从我手里将你买走，任我开价，你说，我应该向他要多少银钱？”
淮英听后跪在地上，道：“公子，我自小跟着公子身边，以后也想继续跟着公子。”
玉阳子看向顾冬生的眼中含着得意，说：“顾公子你也听到了，不是我不卖，淮英他愿意跟我。”
顾冬生起身走到淮英身边，低声说道：“你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为他试丹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
淮英：“我知道，我愿意，在我最困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公子救了我和妹妹，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想离开公子。”
顾冬生紧咬牙关，只怪自己当初没能早点找到他。
“你还有一个妹妹？”
淮英眼眶一红，哀求道：“冬生，其实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帮我，我的妹妹试丹中毒而亡，你是仙人，你一定有起死回生的方法的，对不对？”
顾冬生看着他说：“淮英，我不是仙人，更不懂起死回生的方法。你妹妹若只是中了丹毒我还有能力救她，可她现在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呢？你若继续留在他身边为他试丹，你也会……”
淮英看向玉阳子，公子说冬生是仙人，冬生又说自己不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信谁。
玉阳子抬脚打断道：“淮英，看来顾公子不愿意帮你，我们还是走吧。”
淮英跪地不起，抓住顾冬生的衣袖继续哀求，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不想就这么放弃，继续哭求说：“冬生，我的妹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求你救一救她，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
顾冬生心头酸涩，从前教他站起来的人，此时此刻跪在他面前，无论他怎么扶都不肯起来。
“淮英，人的生死自有定数，我没有办法改变人的生死。”
“不！冬生，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妹妹，你告诉我起死回生的方法，你那么厉害，连我体内的丹毒都能解，又能拿到那么多仙人草，你一定是仙人，你一定知道起死回生的方法！只要能救活我妹妹，我用我的命换，一命换一命！”
玉阳子向外走去，道：“淮英，既然顾公子不愿意，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顾冬生背对着淮英，淮英看不见他脸上的纠结。最后看了眼顾冬生，跟着玉阳子上车离开。
顾冬生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回头望着离去的马车，内心五味杂陈。
第二日早，顾冬生推开门，数米外跪着一人。
淮英去而又返，在屋外跪了一夜。
顾冬生疾步走到淮英身边搀他起来，瞧他脸色苍白，担忧说：“淮英？你快起来。”
淮英失魂落魄地抬起头，道：“冬生，我知道我这样做...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一个亲人，我不想妹妹离开我。我求求你告诉我起死回生的方法。”
顾冬生头疼又无奈，说：“淮英，我不知道起死回生的方法。”
你是仙人，怎么会不知道。
淮英收回手继续跪着，执拗地说：“冬生，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
“你！”
这人去而又返，就是来问他关于长生不死的方法的，可他已经说了他不知道，他不信，他也没有办法。
“你既要跪，我不拦你。”
午时，顾冬生冷着脸坐在屋内，原以为淮英跪累了膝盖痛了就会作罢，可人还在外面跪着。
他端起饭菜走到外面，担心他受饿坏了身子，将饭菜放在他跟前，说：“吃饭。”
淮英望着远方，目不斜视，不看他。
在跟他怄气。
直到入夜，那碗饭一口未动。
淮英跪在远处摇摇欲坠。
顾冬生出门打了只山鸡回来，烧了锅热水处理完毕，将山鸡放在火上烘烤。这山鸡肥嫩，经过他的加工味道甚美，光闻香味就令人眼馋流口水。
这么香的鸡，他吃在嘴中，还是觉得差了一点。
顾冬生中途又送了半碗鸡给淮英。
淮英吞咽口水的动作逃不了他的双眼。
“饿了就吃些。”
淮英嘴硬道：“我不饿。”
顾冬生失笑：“你一天没吃，不饿？”
淮英继续嘴硬：“不饿。”
顾冬生：“好。那就等你什么时候饿了再吃。”
回屋关上门，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喜欢跪就让他跪吧。
随即脱鞋上床，沉睡时做了个梦。
“主子，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长生不死的方法？如果有，我长生不死，你也长生不死，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当然没有！这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死的方法，任何事物，时间到了自然就离开了。”
“啊？可我不想离开主子。”
“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
“欸。”
“你叹什么气？”
“一想到以后会和主子分开，我心里就酸酸的，舍不得。主子，我不管，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块死！”
“顽笑！人为自己而活，你怎能因我死了你也跟着去死？”
“可是，主子，没有你，我早死了。除了你，我没有亲近的人了，你要是不在，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天下之大，都是你能去的地方，何必拘于我的身边？你有你的命运，有你的路要走。冬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我……不在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
“你要是不答应我，以后罚你再也不许吃我做的烤鸡！”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
“这样便好。”
睡梦中，床上的人儿眼角滑落一颗泪珠。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却是一天比一天清晰。
有些人，有些记忆，是不管过去多久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淮英这一跪就跪了两天。
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吹了冷风，额头发烫，眼前一黑栽了下去，扑倒在顾冬生的怀中，嘴里还喃喃着求他。
顾冬生看着怀里的人，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呢？
抱起淮英入屋，手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起身弄了一盆热水，拧干毛巾敷在他额头。
是夜，淮英睁开眼，浑身虚弱无力，摘掉额头温热的毛巾，抬眼看去，顾冬生端了一碗米汤进来。
顾冬生平淡道：“你醒了。我熬了米汤，你吃些。”
淮英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接过碗小口小口吃粥，他肚子饿，白粥很快见底，眼神时不时飘向坐在桌前看书的顾冬生。
“冬生，你在看什么？”
“在看医书。你还要粥吗？”
他没吃饱，将碗伸过去，小声说：“麻烦你，帮我再盛一碗。”
顾冬生出去盛了碗热粥回来，又重新坐在桌前看书。
淮英一边吃，一边瞟顾冬生，见他看得认真，开口问道：“书中…可有起死回生的方法？”
顾冬生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书，转身看向淮英，摇头不厌其烦道：“这世上并无使人起死回生的方法。淮英，人的生死自有定数，我们无法篡改命运的安排，若强行改变，会背上因果代价。”
淮英闷声说：“如果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妹妹活过来呢。”
顾冬生看着他说：“若你妹妹知道，她之所以能死后复活，是因为她的哥哥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她又会如何？”
“你妹妹已因丹毒而死，你呢？还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为他试丹吗？这样下去，只有一个后果。”
淮英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水，勺子不断盛起仅有的一点汤水又流掉。
“公子待我很好，我……”
顾冬生盯着淮英，不解道：“待你很好？好到用你的性命去试所谓的长生不死丹？这样轻贱你的性命，你还认为他对你好吗？”
淮英自嘲说：“呵，我这条贱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在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公子救了我，让我活得像个人。为公子试丹，是我自愿的，我无怨无悔。”
顾冬生听他这样说自己，心中抽痛，走到床边坐下，柔声说：“淮英，人命无贵贱，你的命......很重要。”
淮英看向顾冬生，那对漆黑发亮的眸子火热地盯着他，隐忍克制着什么。
顾冬生启齿道：“从前的我和你一样。”
淮英诧异地看去：“什么？”
“我出生卑微，家里贫穷，父母因病双双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世间行乞。有一年冬天，我又饿又冷，在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救了我。”
“那个人，不仅救了我，还教我写字读书，视我为好友。他和我从前遇见的人不一样，他不嫌弃我出生低贱，不嫌弃我是个臭乞丐，愿意和我做朋友。我问他为何，他告诉我，人无贵贱。”
“淮英，我能让你像个真正的人活着，无论你主子出价多少，还你自由身，只要你愿意。我想，如果你妹妹还在，一定不愿自己的哥哥和自己一样，毒发身亡。”
淮英看着眼前这个认识不久说要替他赎身的人，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这样好，问：“我们，你我才相识几天，你为什么要帮我赎身？”
顾冬生道：“不知道你有时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有的人明明没见过，却觉得很熟悉，就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
淮英盯着这张俊美的脸，听他说的话，是了，他第一次见到冬生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有一股亲近感。
就觉得，这个人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淮英咳嗽了几声：“咳咳咳咳！我、我有过这样的感觉。”
顾冬生追问道：“是谁让你有这样的感觉？”
淮英眼睛定定地看着顾冬生，毫不犹豫地开口说：“你。”
顾冬生眉眼带着笑意，说：“看来我们有相同的感觉，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真的见过。淮英，我刚刚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
“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重新走到桌前，拿起医书。
淮英重新躺下，打量着周围，不知道为什么，呆在这间屋子里，内心似乎会平静一些。眼神不自觉地看向顾冬生，他坐在不远处，桌前燃着蜡烛，拿着书，一身白袍，后背挺拔如松柏。
室内安静，只有微弱的书页摩擦声。
淮英：“冬生，你不睡吗？”
顾冬生：“我再看一会儿书。”
淮英往里挪动身体，留出大半的空间，道：“这床虽小，但睡两个人应该还是睡得下的。”
“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顾冬生：“我睡外面。”
淮英正好留了外面的位置，躺着躺着，眼皮越发沉，平躺着睡着了。
顾冬生等淮英睡着了，轻手轻脚放下书，坐在床沿边，看着心心念念近在咫尺的人。
眉毛淡而舒展，脸颊有几颗小黑痣，还有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疤。
这张脸如果没有这些伤疤，会好看很多。
抬手虚浮在他的额间，指肚轻触眉心上方的印记。
轮回转世后，这个红色的胎记竟然还在。
这个东西，会是胎记那么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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