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咕噜地转着,因古时没有水泥沥青,路段不平,故而马车行之于上总免不了一阵颠簸,好在进城时走的是官道,不至于叫人忍受不得。
今年的灾荒似乎格外严重,灾民流离失所,尚有气力的就落草为寇,靠着抢盗谋生。妇女孩童做不得强盗的营生,只好徒步走到京城,奢望朝廷下放灾粮。殊不知官仓早就空了,里头的米面进了官员们的私仓,把他们养得个个膀大腰圆,进了口的肉叫他们吐出来分给旁的人一口?天下何曾有过如此好事。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为娘的若是运气好,还能将儿女卖给人牙子,换上一两个铜子,再苟延残喘两日,最后心里自欺欺人地宽慰给孩子找了个好人家。可运气若是差上些,一觉睡醒发现身边的孩子没了影,那准是连带着骨头渣子都进了不知何人的肚里。
马车的边窗中伸出一只手,那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正捏着张粗饼。照理说灾民是上不了官道的,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左右都难逃一死,与其生生饿死,还不如被侍卫一刀刺死来得痛快。
跟在车后的孩子没想到坐在里头的主人非但不赶他走,竟还拿了张饼出来。他瘦得活像个骷髅架子,全身上下就剩了最后的一口气吊着,因着饥饿,眼里泛出幽幽的绿光。
那手的主人又把头探出来,他瞧准了孩子的位置,趁着旁人没发现,把饼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那孩子的怀里。
孩子饿极了,抓起饼就往嘴里一阵猛塞,但才刚没吃上几口又怕被人抢去,于是赶忙把剩下的半块饼塞进自己那身破败不堪的烂衣裳里,最后意犹未尽的舔去指上的饼渣。
那马车的主人正是萧沈二人。
萧望川伏在边窗上,凝视着手心沾上的饼油。前世的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因为打小患有痴傻之症,院里头的人都当他好不了,由此便格外地苛待他。
他挨过饿,受过寒,遭过骂,经过打,也正因自己受过苦,故而更见不得别人吃苦。
苦难不应被拿去比较,但可以感同身受。
“这是最后一张饼了。”萧望川用小洗涤术清理干净手上的油渍。饼是沈容青事先备好的,但他显然低估了灾民的数量,这会还没进城就已经分得一点不剩了。
“往年……也有这么多灾民吗?”在入仙门前他也曾是皇子,这具身体里流着的是梁朝皇室的血,灾民亦是民,他们是梁国的百姓,当然也是他的百姓。
沈容青摇头。
“听闻边关战事吃紧,京城的余粮都拿去养兵了,谁能料到自来富足的江南竟是最初起了灾荒的。”
萧望川不通政事,沈容青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江南起灾,大批官员贪污落马,谁是最后的受利者,谁又因此损失惨重,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多,他们又如何能理清。
放下帷幔,萧望川又把手伸了回来,白狐正趴在他的腿边,他这一动,后者还当他是要来喂自己,于是半睡半醒间张开嘴,又发出一阵呼噜声。
“忘了给你留点了。”萧望川顺着它的毛撸了一把,所幸它也不是真的饿了,见着没有果子进嘴里,又悻悻地趴了回去,缩成一团,睡得香甜。
小白狐跟了狐妖那么久,照理少说也该有千年道行,可它非但没有一点修为,甚至都未曾辟谷。抛开那双和妖狐一脉相生的湖蓝色眼眸,它完全可以说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
既然跟了人,那怎么着也该有个名字,可山神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总不可能再想办法从一只死狐嘴里问出个名字。沈容青本想翻些典籍,取个寓意好的大名,谁料他刚看完一本诗集,出门就碰上……
“嘬嘬嘬嘬—”萧望川正大咧咧地蹲在地上,两脚趴开,手心里捧着一把莓果,朝那狐狸勾手。
小白狐本还在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一听见叫唤声立马就撒开腿跑了过去,吭哧吭哧地埋头吃起了果子。
沈容青看不下去,把书卷成了棍状,梆地就给萧望川的脑壳来了一下。
“它是灵狐,又非犬狗,怎能如此待它?”
“哎呀众生平等,众生平等嘛,再说我又没唬它,我叫它名字呢。”
“……?”
“哝,就叫‘嘬嘬’,俗话说的好,贱名好养活嘛。”莓果吃完了,嘬嘬又去舔他的掌心。
“好乖好乖。”说着,萧望川托着白狐的前肢,将其高举过头顶,“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
“……”话虽如此,但贱名也不能这么贱啊!
沈容青不死心,先后换了好几个名字去叫小白狐,可除了“嘬嘬”外,它都一概没有反应。
于是熬了好几个通宵就为了取名的沈大仙师终于在最后一次取名失败后仰头吐出口血来,选择认命。
都说一方风水养一方人,这主人的性子到底也是会传给灵兽的。
于是小白狐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嘬嘬。
车轱辘继续转着,转眼就又开出几里,扬起尘土一阵。官道两侧仍能偶见有游荡的灾民,但却再也瞧不见先前那位拿到饼的孩子了。
还有半块饼,他是会趁着深夜,寻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啃食,还是会回去找他那幸许还有一息尚存的母亲?抑或许……在这世上,他已无其他亲眷,孑然一身一人,在短暂的果腹后,再次无助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值得吗?”萧望川突然发问,不复往常的嬉笑,摆出了难得一见的正经。
“你帮了他们这一次,不要说回报了,但说之后,你帮的了一次却帮不了第二次,即使第二天的他们仍难逃一死,就算是这样,今天所做的这一切,又有几人会记得,值得吗?”
如果生命终有一日会走向毁灭,那拯救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拯救换不回任何的改变,那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博取佳名外又有什么意义?
“值得。”沈容青发现了他神情上的异样,却只当他是因初回下山,此前没有见过这般景象,故而被吓着了,于是轻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这世间之事,若是人人都只图求个回报,那便是人不成人,兽不作兽,仙不当仙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度身事外隔岸观火看似是明哲保身之举,可生于世间谁又能言明自己绝不是那为表象所迷的当局者呢?行善非是应做,而该是想做,我所行之事从来只因我想做,如此又谈何值得与否,于我而言,万般皆值得。”
萧望川不由得笑出声来。
“大善人,你愿意这么想,旁的人可要觉得你蠢了。”
“德不足者多欲,道不多者多术,精不多者多淫,气不足者多食。谓旁之蠢者多愚。”
说及此处,沈容青的眼角略微一弯,“现在换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从下山至今,你总在我耳边吵嚷说要名扬天下,我时常好奇,你因何而生出这般欲想,又或者,你为什么想要名扬天下。”
“这……”闻言,萧望川脸上的笑意僵住,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头,没什么底气地反问道,“愿望就是愿望嘛,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这倒不是。”沈容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能力越大,背后所要承担的责任难免也要越大,若有一日你的名声当真响彻天下,那你势必要将扛起天下之人的期许。”
“听上去像个苦差事。”嘴里虽在说着抱怨话,但萧望川的面上却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负担。
他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可我不在乎。一帆风顺的人生固然无波无澜,但我不想度过籍籍无名的一生。”
若将选择的天平置于他的面前,那么这一回,至少他想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姓名。
“这倒是像你能说出的话。”说着,沈容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英雄并没有这么好当,救世或许太过空洞遥远,大多时候我们能及力护住自己身边之人便可算作是问心无愧了。”
“不过……”话音一转,他端出长者的架子摸了摸前者的头,“或有世人道你轻狂,但那又何妨?你本就年少。”
“好!”萧望川爽朗起来,对沈容青比了个大拇指,“年纪大点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后者白了他一眼,“与其归结于年长,倒不如趁闲暇时多读些书,上次闭关前你讲学堂的功课还没完成,长老一直都替你记着。”
“……”得,自己好歹也算个百岁“老人”,竟然还要被催着交作业,这修仙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过,按照凡间的规矩,算来你还得唤我一声舅舅。”忽而想起这一茬,沈容青补充说。
萧望川在心里掂量了一遍辈分,发现还真是。
他的外祖母同沈容青的生母是亲姐妹。沈容青的生母贵为嫡长女,自幼便与后来的战神关南侯定下了婚约,而萧望川的外祖母则是被许配给了巡盐御史,后来其所生的女儿更是被选为太子妃,并最终母仪天下,也由此有了此世的萧望川。
萧望川嘴角一阵抽搐,平时打趣就算了,真要叫他喊上一声舅舅,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有些无措地看向窗外,打算把话题生硬地别过去。
“哎呀这可真是,今天这天气真好啊,哈哈。”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才刚说完这句,下瞬便有雷声响起,电光一闪,恰好劈中了道旁的一棵歪脖子树。
“……”
天杀的,尴尬得他每根脚趾都扣进了地里,恨不能就这么钻出个洞来溜进去。
好在就这一会功夫,他们也是成功到达了目的地。
马车的速度自然比不得他们自行赶路,但他们此番下山也是代表着青云门的门面,选择马车一是为了避免招摇过市,二也是为了让二人赶至京城时不至于太过风尘仆仆。
赶车的车夫是他们在幽州租赁车马时一齐雇的,马车租来后,沈容青又特地在马车外用术法上了个青云门的标记——一柄插于云巅的宝剑。这样也方便朝廷来迎接的官员认出他们,可以省去一大麻烦。
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刚到应天府城外,后脚就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两位仙长远道而来,陛下特命臣于此迎候。”
听声似是位不足而立的男子。
沈容青拉开帷子,走下马车。前来接待的官员见了,忙要赶来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萧望川紧随其后,也跟着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换下那身烫金色的曳撒,转而套上了件白衣广袖,交襟处点缀简单的水墨刺绣,如画般洋洋洒洒自上而下铺洒开来,袖口处别出心裁地圈了层金边,宛若一弯新月。云纹银白长绸环带束腰,下头还得坠上一块玉,玉是暖玉,色泽手感均为上佳。
那条花色发绳自然也不会被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玉制垂冠。若说上身行头的萧望川还像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那么这番打扮下的他倒像是个真切的谪仙人了。
沈容青还是那身青白色的道袍,他的气质本就出众,哪怕不多加装饰,也不会叫人低看去一眼。
人如其声,前来迎接的官员果真也是个年事不高的俊俏郎君,但白璧微瑕,他下身有疾,彼时正坐于轮椅上。
萧望川本还当自己那便宜弟弟瞧不起他,怎么偏生安排了个残疾来给他下马威,但见那男子神情自若,举止大方,又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更遑论来人身着一身绯色官服,他虽不精史学,也该懂得,能穿上这种颜色的官员,想来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只高不低,观这男子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成就,其才学怕是叫旁人望尘莫及。
“敝人族姓林,单名一个深字,两位仙长舟车劳顿,陛下虽思亲心切,却又日夜忧心兄长此行劳累,便特命敝人引二位仙长先去小息一番。”
林深朝着萧沈二人拱手行礼。
“有劳。”沈容青也回以一礼。
“请。”将手一扬,林深示意他们上自己的马车。
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先前他们在幽州租的马车已经算是那里顶好的了,但和这京官的车马相比,就真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
首先是大,光是两坐板间的车底就足以躺上两个壮汉还能有余;其次是香,扑鼻而来的沉香味强势地充斥了一整个鼻腔,醇厚韵永,教人痴醉;最后是精,坐板上早被人细心地铺上了层厚褥子,坐上去又柔软又暖和,旁侧还备好了木匣子,抽开来便可瞧见各类果脯糕点,想来都是近些时候京城里流行的口味。
这一番招待,不可谓不用心,只是沈容青一路走来,所见皆是灾民的惨状,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因此这软垫反叫他如坐针毡,心中堵得紧。
萧望川面上不显,但心里自然也是不悦的。
林深早就在官场中混成了人精,打从见到沈容青的打扮起他就知道自己这番作为着实是南辕北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已。
趁着两位仙长入车的时候,他转而告诉贴身的小厮,叫他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把府里那些后来布好的装饰统统收回去,再叫后厨将菜样做的简单些,别叫人看出奢靡气来。
他多说了两句,沈容青见他久不上车,还当是因他腿脚不便,上车多有麻烦,便又拉了帷子,探出身来想要搭一把手。
“那就承仙长好意了。”林深没有拒绝,回以一笑报之,待沈容青抱起他的轮椅时他又看似无意地提说起。
“陛下已为江南灾荒一事殚精竭虑多时,敝人思及仙长辛劳,自作聪明布下如此安排,但见二位仙长如此清风明月之恣,恐不爽鄙人之愚,此为鄙人之过也,仙长怪罪。”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林深这个级别的笑脸,听了这话沈容青先前刚生的那点火气也都消了个干净,连带着对梁国人皇的印象也好上了不少。
虽说带着个轮椅,但抱在手中却也没有多少分量,座上之人的体轻可想而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沈容青不由得又高看了林深两分。
入座后,林深也没闲着,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梁皇在信物中指名道姓邀请入宫的只有萧望川一人,凭其与梁皇眉目间的几分相像,林深率先辨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便不由得好奇起了沈容青的身份。
“不知仙长法号是何?听仙长口音竟是有这京城的味道。”
先前自然是没有的,但沈容青到底从小是在这梁国国内,他生父关南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比起萧望川,他对此地的感情更是深厚许多。大抵是这段日子游历下来,见景生情,竟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言语间又悄无声息地染上了几分故国的味道。
“法号尚未取得,不敢当一声仙长,不才姓沈,字函周。”沈容青的表情一下子松懈开来。
“沈函周……沈函周……”林深垂眸,若有所思状,而后陡然抬起头来,激动地看向沈容青。
“仙长可是关南侯之子,少将军沈容青?!”
沈容青有些意外,毕竟自他随师父入山后少说也已过了百年余二十载,别说是他的同辈,就是晚辈也早都入土为灰了,实在没想到还能有人能认出他来。
林深喜色难掩,接着说道。
“仙长许是不记得了,敝人祖父曾是关南侯麾下一士卒,因着受了关南侯的恩情才有了后来的显达。祖父生前常提起少将军,说少将军胆识过人,来日定能有一番作为,他……他还当少将军也缢在了那场祸乱中,每每与鄙人聊及少将军与关南侯,总不免泣下沾襟。若祖父尚存人世,见少将军安然无恙,还出落得如此一表人才,想必离去时也能少些遗憾。”
光是说着林深便已红了眼眶,但临了又怕扫了前人的兴,于是立马把情绪收整好,敛出个笑来。
闻言,沈容青这才细细地端详起林深的长相,脑内回忆翻涌,不多时竟真对上了一张脸,那士卒年岁也并不大,却总爱装老成,同他亦是交情不浅。
本来想写到他们进京面圣的,但又高估了自己的速度和勤快程度hhhhh下一章会补充点沈容青的背景故事
补充点设定吧,本文修仙系统:
炼气(共九阶)——筑基——金丹——元婴——大乘——飞升
还有主要角色的姓名:
萧乐安字望川(前世就叫萧乐安)
沈容青字函周
万彦宁字眠宵
顾渊无字
白狐嘬嘬的名字先不说,第四个篇章的时候自然会写出来
“德不足者多欲,道不多者多术,精不多者多淫,气不足者多食。”出自《夫子训》
“或有世人道你轻狂,但那又何妨?你本就年少。”致敬新国辩刘梦章“或许世人道你轻狂,可你本就年少”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自《爱莲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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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杯光剑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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