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弘五十六年。
大漠孤雁,野草连天。
晏黎坐在营帐内,在帛书上落下最后一个字。
营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士兵在晏黎案前跪下拱手禀报道:“晏将军,敌军已经全部收押,战士们也已经收拾好行囊,时刻准备启程回京!”
晏黎将写好的帛书卷起来收进信筒里,递给站在旁边的士兵,嘱咐道:“三日之内,必须送回京城。”
士兵拱手:“末将领命!”说完,便接过信筒,快马加鞭朝着京城赶去了。
晏黎轻叹一口气,看向刚刚进来的士兵,说道:“吩咐下去,明日全军启程回京!”
“是!”士兵立刻退了出去,马上营帐内恢复一片清静。
晏黎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浑身酸痛,腹部的伤口还未痊愈,说话稍稍用力,便会扯着伤口痛。
她一个人走出营帐,此时已经到了夜间,营地里的篝火烧着,映在晏黎的脸上通红。
今晚的星格外得亮,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上,清冷而孤僻。
大多数士兵已经回了营帐休息,还剩些许瞪着眼睛放哨。
大漠的夜总是这么寂静,一片荒烟,只听得见风吹的声音,像是野狼嚎叫。
晏黎此时时已经脱下了甲胄,她走到人少的地方席地坐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盯着天上的月亮。
这一战赢得实在是惨烈。
晏家满门忠烈,晏大将军披挂上阵,她的大哥追随父亲,却都战死沙场。
如今她乘胜而归,父亲与兄长却长眠于沙场。
百姓欢喜,龙颜大悦,却无人知她心中痛楚。
“将军在看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声。
晏黎回过头,看清来人的脸:“郁副将。”
郁还渠在晏黎身旁坐下。
他是晏大将军手下的副将,晏大将军战死后,郁还渠拼死带着残兵败将死守城门,一直到晏黎带着救兵的到来,敌军多次诱降,他都是个有傲骨的人。
晏黎双手环抱着腿,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心中不知思索什么。
郁还渠知道晏黎在想什么,不知如何安慰眼前人。
“天上的月亮可真远啊……”郁还渠发出一声感叹。
晏黎心中苦笑,是啊,天上的月亮真远,今日本该是团圆之日,父亲和兄长却都离她远去。
“晏将军莫要伤心,大将军是战死的,大将军一生征战沙场,立下屡屡功劳,马革裹尸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晏小将军实在是……”郁还渠不忍再说下去,本就是揭人伤疤,还偏要往上撒盐。
晏黎笑了笑:“兄长能和父亲共战,守护苍生百姓,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吧。”
晏黎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天上的月亮,而是盯着一片黑暗的前方,轻声道:“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也怨恨父亲常年在外,我和娘亲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但是等我穿上了这身甲胄,握上了那长缨,看见了边关百姓的疾苦,才知责任的重大。”
郁还渠心中某处深深地刺痛,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
他不知做了多少次心里斗争,才敢轻轻唤了一声晏黎:“晏二小姐……”
他不敢再唤晏将军。
“嗯?”晏黎侧过头来,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她的头上,光影在她的鼻梁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晏大将军的死可能有些蹊跷……”说完这句话,郁还渠不敢再去看晏黎。
晏黎如同遭雷劈一般,顿时僵在了原地。
每个字她都听的一清二楚,耳朵鸣鸣地嗡叫。
“郁副将……是何意……”晏黎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郁还渠闭着眼,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晏大将军战死前一晚上,皇宫里曾派人来人过。”
晏黎瞬间明白了!
她和兄长驻守边疆,晏大将军回京,晏家手握重兵,这对皇帝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威胁。
如果晏家里应外合,那必然会让皇位岌岌可危,皇家人生性多疑,断然不会给晏家这个机会的。
周帝竟然为了自己的忌惮,可以对护国将军下此等毒手!
不对,还有晏家的二房!
晏黎心口绞痛,难怪啊难怪,大房和二房一向斗得凶,然而最近几个月二房却偃旗息鼓,像是突然转性了一般,原来是已经背靠了皇家这棵大树!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有迹可踪。
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滑落,晏黎抬手抹去泪水,站起身来,郁还渠也紧接着起身。
“多谢郁将军,”晏黎对着郁还渠行了一礼,“我今夜需赶回京城,战士们就拜托郁将军了。”
郁还渠没有阻拦,他年少习武,跟随晏大将军出征已有二十余载了,他知道这是晏家的宿命。
晏黎牵过马来,马尾高束,眉眼凌厉英气,透露出如山的坚毅。一身红衣明艳动人,腰板挺直,孤身站在漫天黄沙之中。
女子翻身上马,大漠的风吹起晏黎头上的发带,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郁将军,京城再会!”说完,一扬鞭,马儿飞快地冲了出去,朝着无边的黑夜前行。
郁还渠看着女子越来越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他看着那个一身肃杀之气的女子,心里陡然升起惋惜之情。
北关断雁晏黎,南域平沧拂砚。
晏黎是周国历史上唯一的女将军,也是唯一可以与敌国齐将军并肩的人。
只是这个世道,女子从军,能走到如今,熬过了多少世人的讥讽,打破了多少世俗的偏见。
郁还渠打心底地敬佩晏黎,奈何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
晏黎一路快马加鞭,冷白色的月光照在前方的路上,指引着她回家的路。
忽然,晏黎用力勒马,马儿仰头鸣叫,停住了脚步。
“出来吧,”晏黎冷声道。
话音刚落,晏黎周围立刻冒出数十个黑衣男子,将她团团围住。
晏黎扫了一圈,眼神中充满了杀气:“你们是谁派来的?”
黑衣男子中走出一个领头的,黑色帷帽遮住了整张脸,他对着马上的女子行礼:“将军既是上路之人,何须多问?”
晏黎冷笑一声反问:“是吗?”语毕,双腿轻蹬,整个人瞬间凌空而起,她身姿轻盈,以极快的速度拔剑出鞘。
断雁出鞘,必是见血。
黑衣领头人大喝道:“上!”
黑衣人立刻抽刀朝着晏黎砍去,领头人武功是不低的,只是刀刀招式卑鄙下流,上不了台面。
断雁剑折射出冷酷的银光,刀锋偏冷,擦着领头人的脖颈过去,瞬间留下锋利的血痕。
“皇宫的人都是怎么这么卑鄙下流的吗?”
晏黎手腕一转,断雁立刻摸了一人的脖子,鲜红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那抹月色。
“替人办事罢了。”领头人趁着另一人牵制住晏黎,一把长剑直冲晏黎手腕去,企图斩落断雁。
晏黎看穿了他的意图,腰部一发力,整个上半身向后倒,躲开了另一人的攻击。
电石火光之间,断雁从她的右手脱开,在空中漂亮地反转,稳稳落在左手,同一时间,晏黎反握断雁,抵挡住了领头人的攻击。
对方到底是人多,晏黎无法完美地躲开每个人的攻击,更何况,这些人的身手都不凡,十分会配合,手段又下流,她一个人太吃力了。
不多时,她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了,血液渗透衣服,身上都是砍伤,背部一道狰狞血腥的伤痕翻着皮肉,看着十分恐怖。
地上横七八到地躺着好几具尸体,地上的血泊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着亮光,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周围一片肃杀。
晏黎咽下一口腥甜,她慢慢抬起眼来,看着这些索命的黑衣人,浅浅地一笑。
对方也不见得多好,大多数已经被晏黎斩杀,剩下这些伤的伤,残的残,唯有那位领头人稍微好点。
晏黎喘着气,身上的疼痛她已经感受不到,她杀过太多人了,染过太多血了。
“晏将军,别再反抗了,或许我们还能保你一具全尸。”
“做梦!”
晏黎抬剑,整个人向着黑衣人冲去,就在断雁即将穿过领头人的心脏时,她猛的吐出一口血,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被下毒了!
晏黎只觉五脏六腑似被绞碎一般,浑身颤抖,别说杀人了,她现在连剑都拿不住。
“晏将军,”领头人声音冷漠,朝着晏黎走来,“皇帝有令。”
晏黎吐出一口鲜血,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鲜血顺着她的下巴不断流下,前襟被鲜血打湿,血液不断从口中冒出,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好一个皇帝有令!”
一代忠士之族竟死在了皇帝的忌惮之下,真是天大的笑话呐!
晏黎感觉身体的温度渐渐散去,寒冷包裹着自己,那轮圆月还是在那,照着她回家的路。
她想回家。
晏黎的眼光越来越涣散,有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军营,回到了没有猜忌、争权,只有父亲、哥哥的军营,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了行军时的歌谣,听见了打赢胜仗将士们的高呼,看见了京城百姓欢迎他们回家的场景,看见了那轮在京城的月亮……
苍穹幽暗,夜幕低垂。
冰冷锋利的刀剑洞穿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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