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三一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李医生,想聊什么?”
李安然微笑道,“我每天会听到好多事情,都是走心的,沉重的。复杂的事听得多了,自己的情绪也会不好。不知道伍小姐听没听说过一个理论,聊八卦、说废话是最让大脑得以休息的事情,我们不妨来聊聊八卦,你说说你知道的,我说说我知道的。”
伍三一并未立即应声,她审视着面前的女人,猜测她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不知为何,她越看越有种种怪怪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哪里怪,无法落实在具体的点。伍三一知道又是自己那过分灵敏的五感在作祟,她向来讨厌这样,讨厌自己感觉得到却又无法明了。
李安然见她这样,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一双清秀的眼睛。
“伍小姐不知道说什么,不妨先听我说。”
伍三一没有反对。
李安然娓道,“我有一个远方的表姐,从小学习好长得漂亮,大学读了数一数二的学校,毕业后也进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亲戚朋友之间每每谈论起她来,除了优秀和羡慕,也说不出什么其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从小到大的‘别人家的小孩’,几年前却突然听说,她得了厌食症,而且已经好久好久。伍小姐知道心理分析上是怎么解读厌食症的吗?”
伍三一摇摇头。
“人类的攻击行为有个自然规律,即攻击弱者,也就是所谓的‘捡软柿子捏’。当一个人,无论是她的家庭环境,还是社会环境,均表明她是一个弱者的时候,她的攻击往往会是向内的,指向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不能反抗,是比自己更弱的弱者。
我们的身体,是我们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领土,是可以任意支配、遗弃、处置的私有财产。我们可以爱护自己的身体,也可以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时还可以杀死自己的身体。
即使身体会抵抗,我们也可以随意的排除和压抑。在现行法律之下,无论我们怎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均不构成犯罪。即使对自杀未遂者,法律也没有设想过因其对自己身体的危害行为而加以逮捕。
厌食症便是自伤行为的其中一种,是病人对其身体的攻击。伍小姐能体会那种心情吗?”
伍三一愣了一下,惯性地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
李安然歉意的笑了笑,“职业习惯,别在意。”
“不会。”
“那我接着说。亲戚们都说我那位表姐一定是压力太大,才得了这种奇奇怪怪的病,可究竟是什么压力呢?有的说是工作压力,说一个女人混在一群男人中间,想要往上爬,哪有那么容易。有的说是结婚压力,说她虽然长得漂亮,但能力太强,一般的男人她看不上,她看得上的男人看不上她。也有的说是当年她父亲的突然离世,给她造成了心理创伤,才会这样。
渐渐地,那位表姐的消息越来越少,后来,偶然的一次,听到有人谈起,说是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但我想伍小姐,没准知道。”
伍三一的瞳孔突然地震了震,李安然这是告诉了她关于章娆的所有事情。
李安然的脸上一直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意,即使她没有扬起嘴角,仍让人觉得她在心中对着你发笑,可她在笑什么,你并无法知悉。
伍三一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李医生想听什么八卦?”
“什么都好,聊天而已。”
“行吧。”伍三一想了想。“我有个……远房的……朋友。她七岁的生日之前,生活得特别幸福。她父亲是个商人,为人谦逊,乐善好施,母亲是大学里教数学的老师,总有许多新奇的想法,喜欢带着她在大自然里瞎转悠。那时他们一家人过得十分富足,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她七岁生日那天,母亲本来答应带她去海边,却临时取消了计划,她怄气地把自己锁在房间内,直到晚餐时间,她饿得受不了了,决定暂时原谅一下自己的父母。
可当她走出房门,家里是出奇地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一股不熟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里,她走下楼梯,看到的是桌上的生日蛋糕和地上躺在血泊中的父母。她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拨通了110。
警察赶到时,她正光着脚踩在父母的鲜血里吹蛋糕上的蜡烛,也因为这一幕流传出去,人们背地里管她叫‘小怪物’。其实,她那时只是在许愿,希望发生的一切都是作梦,梦很快会醒,醒来后父亲还是会开着车,带母亲和她去海边。
亲戚们听到她父母离世的消息,纷纷涌进她家,争抢着要抚养她,费尽心力地对她好。可是几天后,在他们从警察那里听到她的诡异行径后,又纷纷惊恐着离开,因为她出生时本就有些与众不同,有年长的婆婆曾说她命硬,会克死周围的人。
亲戚们人走了,心却没有离开,心心念念地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财产。他们伪造了很多法律文件,以各种理由证明自己无法抚养女孩,于是,女孩被送去了福利院,她父母留下的所有财产被他们瓜分干净。”
伍三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抬头望向李安然,“这个八卦会不会太无趣?”
李安然摇摇头,“听起来是个悲伤的故事。她后来有复仇吗?”
“没有。”伍三一淡然一笑,“警察查不出是谁杀了她的父母,这么多年,依然是悬案。”
“我是说对她的亲戚们。”
“这个……她没想过。”
随着一缕格外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持续了一个午后的暴雨终于停息。
伍三一微微眯起眼,李安然称赞道,“伍小姐的眼睛竟然如此漂亮。”语气中暗含了某种诧异。
“谢谢夸奖。”伍三一礼貌地回应。
李安然看出了伍三一对于夸奖的躲避,她站起身,有意地打断了这种情绪。也许是因为久坐,膝盖骨头之间发出了清脆的闭合声,她对伍三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纪大了。”
然后信步走向办公桌,“这两年,随着年纪的增长,我逐渐感受到精神和身体都是易碎品。不小心轻放,身心都会破碎。”
她走回来,重新坐到沙发上,“易碎品就该享受易碎品的待遇,我也该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伍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她递给伍三一一张浅金色的卡片,“下次来之前,可以跟我说。我等你。”
伍三一接过卡片,打趣道,“李医生这里,我怕是来不起。”
“伍小姐这一次,不也来了吗。”
伍三一哑然地笑了一下,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片,然后起来走向门口,却又突然停下。
“李医生,我还有个问题。既然你是心理医生,为什么不去帮帮你的那位表姐呢?”
李安然已经重新带上了金丝眼镜,“医不叩门,心理治疗是不能够强迫任何一个人去接受的。”
阿福早已等待在电梯门口,他看到伍三一从另一个门里出来,狐疑的向门后望了望,小声问道,“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伍三一不明所以地看着阿福,“她能把我怎么样?”
阿福看到伍三一的反应,松了口气,“你们聊什么了?聊了这么久。”
“八卦。”
一听是八卦,阿福的两眼直放光,“什么八卦?”
伍三一嫌弃地噤了噤鼻子,“你怎么那么八卦。”
“我八卦!我是为了查案,好吗!竟然说我八卦……”
正在两人说笑的时候,甜美小姐小跑步追了出来,气息不稳地对阿福说,“张先生,这是李医生让我给你的。”说着,递给阿福一张淡金色的名片。
“这是什么?”阿福没有立刻去接。伍三一开口说道,“李医生的名片。”
“你怎么知道!”阿福诧异地看着伍三一。
“她也给我了。”
“那你不用给我了,我俩有一张就行。”阿福礼貌地对甜美小姐说。
甜美小姐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李医生嘱咐,一定交给你。”
阿福接过了名片,“行,替我谢谢李医生。”说完,把名片随意插进了牛仔裤后面的口袋。
等两人走到了车跟前,伍三一才开口问道,“平时没见你这么谨慎。”
阿福拉开了车门,隔着车顶对伍三一说,“那个李医生啊,看不透。碰到这种人,能远离就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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