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荷叶还依旧颓败伫立在碧绿池塘之上,雨点密密麻麻地发落下来,冲淡秋老虎的燥热和沉闷。
一圈圈涟漪,将倒映在水中门匾上“长顺院”三字晕开。
“真是可笑可笑,最得先皇圣心的嘉康郡主居,如今被困于府邸,居然沦落如此凄惨孤苦的地步。”
李江月一副散漫无力的怏怏依偎在虽破旧但干净的躺椅上,听到讥讽之词,她慢悠悠睁开水波潋滟的眼。
就见秋雨绵绵打残荷,搅乱一池破败。
而穿着袭金黄五爪龙袍的男子,也缓缓向她走来,正是李江月的“好”皇兄——
李承东。
他因心系激烈战局,长时间未能休息好,身姿不复往日风采,一双血丝红眼满是不甘和恨意,将他原本清俊秀丽的容颜,蹉跎成阴暗阴鸷模样。
此刻,李承东专门来到她的长顺院,更显他一副无能狂怒的可笑嘴脸。
可见战况明朗,这天下,即将改姓。
而李承东,他要输了。
李江月一双眼眸平淡似一滩死水,只是最后称呼两字加重语气。
笑答:“彼此彼此,陛下。”
城破了,你我皆是阶下囚。
没区别的。
李江月简单一句话,嘲讽力度十足。
终是李承东性情本就温柔和顺,哪怕气得他全身战栗,也只是用他那阴冷的目光盯着李江月看了许久。
“这一局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李承东嘴角微微上扬,嘲笑之词就从唇边飘了出来。
“你以为郁凉入了京,会来寻你?”
“我与他有婚约在身,他此番回京,哪怕不娶我,但为了巩固旧臣,也万不会杀我的。”
李江月轻咳几声,淡然叙述。
李承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他突兀地伏脸仰首大笑,嘲笑着李江月天真的话语。
半晌后,李承东悠悠上前,胡乱抚去竹质长椅的上凋零枯叶,坐在李江月的身侧,低头之间就转了一副面孔。
“嘉康,你真可爱。你忘记先皇的遗言了吗?”
李承东语调温和,往日回到了幼年时期两人的相处模式。
“更何况,阿月啊,你我血脉相连,是至亲。”
“我为了兵权在握,设计杀他,他侥幸逃脱,登上皇位后,不杀我一家?”
“或者你也匍匐在他面前求饶,恳求他看在以往情分上饶你一命。你这般高傲之人求情姿态肯定比现在安王俯首称臣的哀求好用。”
李江月见李承东说得自然,其目的都在于讥讽嘲弄于她,以维持他那摇摇欲坠的自尊和骄傲。
她倒也不觉得气愤,反倒生起了几丝对自己怜悯的可笑情愫。
从前她每每想起李承东,只觉得他虚伪,阴暗,龌蹉,像是藏匿在肮脏泥水中的蛆虫。
恨得夜不能寐,想着如何将他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喂鱼喂虾,才解气。
早就忘了恨意的起源,是此刻即将把他们李氏江山覆灭之人——
郁凉。
和为了一己私欲的李承东,她也不算什么好人。
又何必五十步笑一百。
秋风渐起,又夹细雨。
李江月拢了拢单薄的衣裳,自从软禁于此,她的身子每况愈下,与李承东聊了几句就略感疲惫。
再则,让她下跪求饶,等下辈子吧。
李江月顿感无趣,说:“要杀要剐,我随意。”
闭眼前,李江月仰首望着的情绪复杂的李承东,轻笑:
“我能放下生死权力,又或者其他所珍爱之物。”
“皇兄,你能接受被一个身份地位低下的人,剥夺你的一切吗?”
这一句,足够李承东煎熬。
*
“嘉康郡主,您看这几人如何?”
此刻四月,长顺院春光正好。
宽敞的庭院里种满了西府海棠,胭脂球般深红花苞,绽放露出浅粉到嫩白交融的花色。
春风料峭,卷着洋洋洒洒的花辫飘落碧绿溪流之上,晕开一圈圈涟漪,相互交错,将美轮美奂的长廊倒影搅乱。
说话的人是一位穿着青紫圆领窄袖长袍的宦官。
他年岁二八,双手紧握着一部花名册,弯腰含笑问李江月。
而李江月则端坐在雕刻莲花纹的石椅上,她身着一袭松叶底色绣上了满枝赤红丹桂的长袍。
粉珠串起的的手链,松松垮垮戴在她白皙如玉脂的手腕上,绕了五圈,一晃一动,晕开光泽。
点点饵料从她润白的指缝间漏入碧绿池塘,伴随红绳末端上面坠着两个精致小巧的铃铛,发出着悦耳丁零声,诱得鱼儿出水争夺。
听到细长而略带尖锐的声音,李江月蹙眉惊醒,抬头间一惊,唤:“孙公公?”
此人正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在先皇驾崩之时犯了大错,早就杖毙了。
时间能侵蚀一切,他早就应该是一捧白骨,如何能笑盈盈站在她面前。
李江月眨了眨惺忪的眼睛,只觉一切荒诞诡异。
“怎么了郡主?”
孙公公俯身细声询问,眼神中透露的担忧,他挽袖亲自伺候李江月洗去手上污垢,并用软布擦干水分,再次双手奉上花名册。
细语绵绵劝说:“自从宣平小侯爷亡故后,郡主你日渐消瘦,陛下极其心疼,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寻了这几人,郡主好歹看一眼,莫负了陛下和娘娘的心意啊。”
“陛下和娘娘的心意…”李江月喃喃重复了一句。
见溪水潺潺,听鸟鸣啾啾,满园春色尽在眼底,此刻的李江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一觉醒来,她居然回到了四年前,回到她最肆意张扬的年纪,同样也是宣平小侯爷假死之时,开启了亡国倒计时。
李江月觉心中万般情绪翻涌,沉默半晌,终是应下,借翻阅手上的花名册平复心情。
“好。”
薄薄一本详细记载了四个人的姓名,年纪,喜好,样貌,其父的官职,甚至府中是否有侍妾也一并写上。
也算得上独一份了。
只不过她不喜,也无益。
幽幽叹了一口气,李江月烦闷一下子翻涌至心头,愤恨又荡悠在低谷,她合上花名册,轻抿了一口雪青茶,满口无香,皆为苦涩。
觉得这日子真没意思。
她再提不起奋起挣扎的精力,真想一头坠入潺潺溪水中,与海棠花共同腐烂,沉溺黑暗。
死了痛快。
“无趣。”李江月评点。
她长相出众,梳好的双螺发髻散了几缕青丝,蜿蜒在修长纤细的颈部,更显她如玉质光泽细腻的肌肤,觉得个骄纵活泼的少女。
所以舌尖吐露尖锐又锋芒的话语时,反差才更为强烈。
李江月嗤笑一声,软绵的声音透着冷冷清清。
“这几人,也配?”
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孙公公听到慧安公主如此不羁放纵之话,只是微笑。
他又如何不知嘉康郡主多得圣心。
自惠安长公主亡夫后,心思沉寂,终日留在永泽寺,礼佛不见人。
正巧是陛下登基之时,于是把嘉康郡主抱养宫中,玩的,吃的,用的,皆是最好。
并同年亲自拟旨封号,嘉康一词,可见宠溺。
成年后更是按照嫡长公主的规格,打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琼楼玉宇般的郡主府邸。
现在更甚,皇上见郡主忧伤,专门敲打皇后,并命皇后特意寻着亡故宣平小侯爷的性情和样貌,找了四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
有风光霁月的丞相之子,也有文韬武略的将军之后,任由嘉康郡主挑选。
“哎哟,我的郡主啊…”
孙公公笑说,修长的指间指着花名册上的第一人,“这位呢,绝世无双的杜大公子,杜明志。”
簪缨世胄的大公子,品性端正,性格温和,样貌清隽,连五公主都倾心的人物。
李江月不语,盈盈浅笑。
举茶盏遮住鲜红的唇瓣,就剩下一双充满讥讽的杏眼,想起前世这些软骨头的做派。
孙公公这个人精,知道嘉康郡主有些不悦了,但想着皇后娘娘来临之际的满脸恨意,他忙不迭地跪拜磕头,终是说:“郡主,郁小侯爷他不愿看你一个人孤苦无依啊…”
这句话像是似带着刺,淬着毒的长鞭,无情鞭挞着李江月全身,让她想起前世愚蠢又无畏的自己。
郁凉愿不愿她不知道,不过,她的确孤苦无依。
“孙公公,我知。”
李江月凝视着孙公公额头的涨红,低首忽见一片白中晕粉的海棠花瓣,绽放于苍翠茶盏之内摇曳,淌出些茶水晕在李江月的指尖润了光泽,再一滴滴在地面上碎成渣。
李江月一口饮尽,再“啪”的一下丢弃和田玉雕琢的无暇玉盏,听了个清脆的响声,随即一笑,已有打算。
“跪安吧。”
她不屑欺压奴仆,获取存在与喜悦。
谁让她不高兴,她便也让谁不高兴。
回到寝居。
贴身丫鬟明夏伺候着李江月洗漱换衣后,询问:“小姐,那我们今日去永泽寺吗?”
“不去。”李江月眼前朦胧不清,她摇摇头,指尖抚上发烫的脸上降温。
郁凉他个活人,也不怕折寿。
也配受钱纸香火?
明夏和越冬两个贴身丫鬟相对无言,眼神皆是淡然,自家主子性格乖张古怪,想一出是一出,根本无法预判。
明明以前对于宣平候小侯爷兴致盎然,前几日还唏嘘感叹,怎么转眼就过眼云烟了。
李江月卧榻休息至傍晚,才睁开幽幽双眸,眼底只剩平淡和从容。
“叫初一进来,我有要事。”
李江月既得皇上的宠爱,手上自然有私养的暗卫,她询问初一,“你见过郁凉吗?”
初一此番初次进入嘉康郡主的闺房,他目不斜视,隔着轻盈飘逸的幔帐,静跪在一寸丝一寸金的地毯上。
他低头沉思一番,想起御马而京的宣平小侯爷,一身银色盔甲,灼灼生辉。
回答:“属下只见过四年前回京的小侯爷。”
李江月点头表示了解,郁凉常年镇守边疆,不认识反而寻常。
“替我寻几个与他相似之人吧,无须惊动,样貌画下即可。”
初一不知嘉康郡主的心思,想着睹物思人又不对,转头以嘉康郡主的做派行事,无言点头,只是照做。
次日,初一就拿着画像,分配手下行动起来,几日间将上京翻了个底朝天,将得来的结果与画像递与嘉康郡主。
“郡主,这几人都与小侯爷样貌相似。”
因在长顺院内,李江月极其慵懒随意,她歪歪斜斜地靠在软榻上,白皙如玉脂的手撑着她的头。
而另一只染上豆蔻粉的指尖轻轻抚上两张纸,一副威武霸气,一副孱弱多病,眉眼皆有相似。
“这两人是谁?”
“一位是普通官兵,名唤柳良翰,前段时间重病,来京都寻名医,另一位是白生商贩,唤曲乔,南北倒卖商品。”初一说。
“你觉得哪位好?”
初一愣神,一时未敢回复。
若为护卫,他或十五更胜士兵一筹,若为商贩,公主府的管事仆人也比一个碌碌无为的商人强多。
除去容貌,他们两人没人任何一点值得嘉康郡主为此上心的。
但转瞬间初一想起长顺后院攀墙而上的蔷薇丛,因嘉康郡主无故仗杀五名暗卫后,长势旺盛,越发艳丽多姿。
初一只听心跳如鼓,他缓慢抬首,见烛火摇曳,帷幔飘逸,伸出一只系着粉白珍珠链,白皙透亮的手。
随即是嘉康郡主的表情淡然,不见喜怒的脸。
“郡主…”初一低头,谨慎回答。
“是指哪方面?”
她轻笑,唤初一,“过来。”
铺地的丝绸质地细腻柔软,初一徐徐爬向李江月,看见山吹色裙摆上面堆砌着银质卷云暗纹。
和温柔的声线:
“帮我把他们掳来,当男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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