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舟皱了皱眉头。
无尽的火光在眼前闪过。
熔岩自地下喷涌而出,蔓延至焦土之上,所经之处,遍地枯骨“滋滋”作响。
只见那骷髅空洞的眼眶深处泄出一缕青灰烟气,往上首的王座飘去。
身形高大的男人倚靠在王座之上,顾连舟试着看清他的面容,却觉视线不受控制,堪堪落在座椅扶手上那一只苍白的手背上,那缕烟气似有灵智,讨好一般在这人的指尖缓缓缠绕,收紧。
陡然间,大地震颤,一声恍若来自远古兽类的嘶鸣响彻这方天地。
顾连舟猛然睁开双眼。
一面红底黄字的锦旗印入眼帘。
顾连舟缓缓眨动双眼,过了许久,才看清这面绣了“万兴商行”四个大字的旗帜在凌冽的北风中,被风拉拽得“呼啦啦”作响。
耳畔的驴叫声仍未停歇。
等等,驴叫?
他侧过头去,勉力看清身旁约八尺高的稻草堆,以及靠坐在边上,嘴里叼着草根的宋三。
似有感应一般,师兄在下一瞬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无言。
对视良久,忽见师兄随手取下齿间的草根,声音懒散道:“哟,醒啦。”
“嗯。”顾连舟应了声,脑中闪过急流中零碎的画面,面上闪过一丝赧然,“师兄……”
“顾四,你终于醒了!”少年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顾连舟诧异地转过头,便见凌乱的稻草堆中,两颗脑袋正盯着他上下打量。
俞七往前挤了挤,从草堆里拔出一只手,搭在顾连舟的额头上,自顾自说道:“也不烫啊……顾四,你总是这般嗜睡,可是伤到了脑袋?眼下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你是医师我是医师?”柳岱打掉那只沾满尘土的灰手,不以为然道:“我看顾兄是前些日子累极,忽然安定下来后身心俱疲,延迟作出了反应,这才变得如此嗜睡。”
说罢,他伸手把住顾连舟的手腕,摸起脉来。
零碎的记忆如疾风骤雨般闯进顾连舟的脑中——湍急的河流在眼前闪回、自怨谷出逃的无数妖气向他袭来、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空中飘扬的旗帜;载满人和货物的马车,以及一群……带刀的侍从。
“怎的跳得这么快?”柳岱啧啧两声,摇了摇头,看向顾连舟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可是做了噩梦,受到了甚刺激?”
顾连舟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师兄平静的面庞之上,压着嗓子道:“没,都想起来了。”
记忆中,那日阴阳倒转,天地一片黑暗,师兄带他出了河谷,几人艰难汇合后,他便看见了数不清的妖气自河谷裂隙中溢出,奔向四处。
而其中便有三两道直直地钻进了他的眉心。
他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便伏在俞七的肩头,而视野远处,师兄正向一队途经此地的商行交涉。
犹记得师兄废了好一番气力才将对方说服,容他们四人留在托运粮草的板车之上。
而今他躺着的,便是那辆摇摇晃晃的驴拉板车。
柳岱松开手,松了一口气:“想起来了就好,你可不知,我们遇见了个大善人,瞧见这面旗帜了没有?”
他指了指头顶卷边的锦旗,眼中充满了希冀,“万兴商行把我们当成是流民,原本很是嫌弃我们,多亏了宋术士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商队当家的,这才愿意捎我们一程。”
“啧啧啧,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俞七向后躺进松软的草堆里,看着天边的如血残阳,喟叹了一声,“想不到俞小爷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哈哈哈哈……”
许是笑声太过放肆,惊扰了拉车的驴,“咦呜咦呜”的驴叫声与俞七的笑声齐响,吵得车夫不堪其扰。
只见蓄满络腮胡的壮汉回过身,看着草堆里的四个“流民”,神色不耐道:“吵什么?再吵把你们都扔出去。”
柳岱当即捂住俞七的嘴巴,冲对方堆起讨好的笑容,“爷,家弟这是遇见高兴事,失态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见状,男人“哼”了声,这才转过头去,专心赶车。
“唔唔——”俞七甩着脑袋挣脱嘴上的手,撑地坐起身,不满地瞪了眼车夫的后脑勺,继而转向柳岱,“谁是你弟弟?”
到底是压住了嗓门,还算是听话。
柳岱无奈道:“这里不是欢喜村,容不得你大呼小叫,你且忍一忍,进了城再还你自由也不迟。”
见对方郁气难消,他又劝道:“这可是宋术士求来的机会,你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收敛些罢。”
“切。”俞七双臂环胸,如死尸般僵直地躺了回去,嘀咕道:“那我要当哥哥。”
闻言,柳岱嘴角微微一抽:也不看看你一身乳臭未干的模样,还妄想称兄,让我当弟,简直是引人发笑。
心中这般想着,嘴里却已囫囵应下,且将这个小祖宗哄得安静下来。
-
车轮滚滚,在野外关道上疾行。
宋三视线陡转,看向顾连舟,扬起眉梢,张嘴无声道:过来。
眼下暮色四合,正是视野受限的时候,顾连舟自知师兄与自己有话要说,挪腾着坐起身来,往他身边靠去。
“你如今的身体里,共有七道妖气。”宋三抬起手,指节微屈,唯留一根食指在顾连舟的胸口处点了一点。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顾连舟却还是听见了——
“我在你的心口种了道抑制妖力的符咒,副作用是昏睡三天。”
分明隔着厚实的衣衫,一股灼热却从师兄的指尖缓缓传递过来,抵达心房,带来微弱的刺痛。
顾连舟瞳仁微颤,敛下眼睫,看向胸前的手指。
师兄的指骨修长匀称,指甲亦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血色,关节处生了层薄薄的茧子。
而就是这么一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手,竟能穿透皮-肉,直抵心房,在里头种下符咒。
“呵。七道妖气。”宋三收回手,靠坐回去,好整以暇地看着神情怔然的顾连舟,道:“师弟啊师弟,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四人中,唯有这倒霉催的独受妖气青睐,若非是她当时及时阻拦,恐怕顾连舟的肉-体凡胎会被妖气捅成筛子。
哪还有今日的光景。
顾连舟抬手摸了摸胸膛,抬眼看向宋三,还未开口便见师兄冲他摆了摆手。
“若是想要报答我,便好好学画符,待学成了,也能在妖邪近身的时候反抗一番,也好过如今漏斗似的,对妖气来者不拒。”
宋三嘀咕道:“你到底是我的师弟,我可得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到聂师叔的面前,至于道歉或是道谢就不必了,不如银两来的实在,一只妖便给我一百两罢,七只便是七百两,嘶……等到了南城见了师叔,你顾大少爷岂不是要将家底都掏给我?不行不行,到时候顾家再垮了可如何是好?”
“师兄,顾家的家底没这么薄……”
宋三似乎是掉进了钱眼里,对顾连舟的话充耳不闻,看着天边的圆月,都觉得像块银饼子,“那我便看在你是我同门师弟的份上给你打个折,还有啊,你随我进了南城,见了师叔后,一定要去庙里拜拜。”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人是我见过最倒霉的,怎的连水性都不通,几次三番险些溺死在水里……”
似是想起来什么,宋三蓦地咬了口后槽牙,止了话音。
她瞥了眼顾连舟,见对方亦愣怔地看了过来,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恼怒道:“傻看着做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懂不懂?明日你需得更勤奋些,把这些日遗漏的都补上,记住了么?”
说罢,犹嫌自己话多,懊恼地将头扭过去,不看顾连舟。
师兄当真是气极了。
顾连舟方苏醒,脑中混混沌沌,听懂师兄的话已是勉强,如今师兄倒豆子般的说教他竟连一句也插不进去。
待将方才的话消化完全,他又向前挪了挪,挤进干燥的草堆里,与宋三并肩而坐。
“师兄,这个给你。”他取出怀中的锦囊,将其递了出去。
上好的锦缎碰了碰手背,温润丝滑的触感引得宋三掀眼看去。
只见顾连舟这小子手里躺着一只黛色香囊,同样的绣工精致,却并不像先前的钱袋子那般鼓囊。
她诧异地接过,解开系带,将香囊打开一道口子,向里看去,“这是何物?”
顾连舟解释道:“出村急,未能将银钱带上,又逢大水,把身上值钱的物件冲了个干净,眼下我只剩下这块玉疙瘩,今日便赠与师兄。”
宋三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拿在手中,借着暮色细细端详。
这石头疙瘩通体莹润白亮,瞧模样,雕的是个兽类。
只见这小兽鳞片分明,四爪丰盈饱满,尾巴雕得灵动飘逸,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是个好玩意,
看了一会儿,宋三眉头微蹙,问道:“雕的只虎?啧,又像只貔貅,难不成是只饕餮?”
顾连舟摇了摇头,道:“麒麟。”
覆在玉石上的手蓦地收紧,一双难掩锋芒的眸子笔直地看了过来。
宋三冷声道:“你说什么?”
“相传麒麟为瑞兽,象征着太平与繁荣。”
顾连舟未能察觉到师兄眼底的警惕,神色坦然地从师兄手中接过那只玉麒麟,将其正脸摆正,朝向宋三,“麒麟现世,天下太平,是个好寓意。若是可以,我想请求师兄不要把它当了换钱,只当作是师弟我的一片心意。”
宋三盯着这块玉疙瘩沉默许久,俄而,扯了扯嘴角,“你送我麒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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